往事如风,这对于如今的杨怀绣来说几乎是一场梦,一场余生再也无法捕捉的梦。
那场梦里,她不曾拥有世人的天下,却拥有师傅的全部。
他不能将天下给她,他就将自己给她,毫无保留的给她……
杨怀绣凤眼上两排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我如今竟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当真是老了。”
她话说得超乎常理,越是在乎的人便越是难以忘怀。我认为,她努力去忘记他,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
她心里对于他的愧疚,永生永世也不能弥补。
愧疚,这是个逆心的词。
就像有时候命运将两样你等同重视的东西放在你的面前,逼着你去选择一个。你选了一个,放弃了另一个。这所谓的愧疚甚至痛苦之情便也随之而来。
而这所谓的重要的两样东西对于杨怀绣来说,一个是江山,一个是柳锦佑。
我无法想象一个饱受伤害的女人在面对地位和爱情两样求之不得的事情的时候,是怎样毅然决然选择一者,而放弃了另一者。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大抵如此。
当这件事情空降杨怀绣这个对于帝位如饥似渴的女人面前,她还是做出了选择。
时光几乎是拖着她长大的,日复日,年复年,经过岁月的成就和世事的磨练,这个身份卑微却心比天高的女子原本由刚毅纯澈的目光多出了一丝心机与狠辣。
就好像,如今我看着她微睁的凤眼,弧度优美,睫毛纤长,这样一双好看迷人的双眼,注定注视之处,不是母仪天下的气度,便是蔑视天下的霸气。
是的,杨怀绣长大了。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在偏僻的宫墙角独自玩耍的无知少女。
十八岁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间摄人心魄,凤眼含情之下隐藏的却是无人看透的心机与冷漠。
可这始终逃不过一个人的双眼,那便是柳锦佑。
这个至始至终贯穿着杨怀绣一生的男子,在见到杨怀绣的改变后,他只是凝视,无声的凝视。
没有人看得穿这个男子干净眼眸下隐藏的无奈。
而他也意识到,那个当初在世人面前顽强刚毅,而在他怀里却柔弱不堪的小姑娘长大了。他清楚的看到,那个小姑娘的心机随着时间的推动和人世的磨练,如同这吴国宫廷三月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当他又一次撑着伞站在览月宫的门口,静静的站着等着她回来时。
一身便装湿漉漉的她依旧未曾看他一眼,目光冰冷的擦肩而过。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静止片刻,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下,叹了口气。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
她眸光冷淡,心里轻轻颤动,话到了嘴里细细斟酌许久,终于在片刻之后一字一字吐露,打得柳锦佑的心疼如刀割。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不需要你来管。”而后,甩开他的手,决然冲进雨幕离去。
青石板上,雨滴四溅,伞落。
柳锦佑僵硬的转身,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眼光迷离。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时她被打的那天,他立在一旁仿若无事却心如刀割。
而在她离去后,他以自己被刺了一剑为代价毁了那桩对他前程有益的国婚。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晚,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她的床前时,入睡的她依然眉头紧皱,眼角泪光闪烁,口中喃喃自语。他替她拂去泪珠,她忽醒,猛然抱住他,哭的不能自已,一口一口喊着师傅,师傅,不要离开自己……
雨声敲醒回忆,柳锦佑立在雨中,如同一块雕塑,久久不动。
良久,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分不清他是哭还是笑。苍白清瘦的脸上液体肆虐,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是啊,回忆,那是回忆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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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听到这里,我无法抑制心里涌出的情感,难免唏嘘。
我看见杨怀绣给我说这一段的时候,眉头微蹙,凤眼紧闭,浓密垂下的睫毛随着她无可抑制颤抖的语气也微微颤抖。
她用平淡的语气诉说着与柳锦佑的渐行渐远,而我也明白,他们,注定在平凡与辉煌这两条分割线上渐行渐远。
我问杨怀绣,她难道忘记了当初她紧紧抱着柳锦佑泪眼婆娑的那个晚上?如果一个人连回忆里仅存的美好与温暖都可以遗忘或者无视,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或者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如此狠得下心?
我的一系列疑问换来的却只是她的轻叹。
后来我明白,她的这一声叹,对于她和柳锦佑的故事有了一个转折的无奈。
“长曦姑娘,你还小,这个人世的风起云涌,千变万化你还未曾经历。你也许还不会明白,当你在饱受命运的蹂躏时,你会忽然有一个温暖怀抱能有所依靠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也许你也不会明白,当你对这个怀抱已经不能放开,却要自己逼着自己去远离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如你所见,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为你掌控。”她笑得干涩,“罢了,你是不会明白的。时机到了,命运为你安排了道路,送上了阶梯,你就得走,不能放弃……”
“可是有一个人在阶梯下等你,他不会跟你走那条路,他在等你回头,你现在后悔了吗?”我打断。
她凤眼光亮一闪而逝,讶然:“到底还是我小看了你吗?”
我弯起嘴角:“那么,我问你,你走那条路,后悔了吗?”
她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眼,嘴角却无可奈何的下垂,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只道:“不后悔吧,只是有些惋惜,只是他离开了我而已。”
惋惜,是惋惜。
她在惋惜,我也在惋惜。
这份原本纯澈美好的感情在时光的催磨与人世的蹂躏之下,终于还是被冠上了政治与权谋的符号。
政治,权谋,这是四个多么沉重的字眼。
自此,我也明白,杨怀绣,注定是一个要与政治权谋打交道的女人。
我记起她说过,她自看见母亲死的那一刻,心中主宰江山的志气便已经酝酿。
我承认,她是我鲜少见过的女人,也是这个世道鲜有的女人。
而杨怀绣的雄心大志并没有与淡泊名利的柳锦佑有任何相合之处,甚至可以用另一句话来概括——道不同不相为谋。
命运,我很少听到杨怀绣说这个字眼,我也以为她不会相信这个字眼,可是如今,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她信命了。
随着杨怀绣的年长,心中那股烈火也烧的越来越旺。
当每一次,她路过高大宏伟的帝凰宫,当她瞧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她的拳头便会握得紧一分,心头的志气也会增一分。
她偷学兵书,倒背如流。四书五经,样样精通……甚至,将自己原本纤瘦的女子手慢慢伸向了官场。
当然,杨怀绣的地位家世,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公主头衔和一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皇什么也没有。一个身份低贱的母亲,实在对她没有任何的帮助,并且,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她说过,命运给她送了一个阶梯,一个能让她走上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宝座的阶梯——吴国扬名的镇远将军赵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