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遗忘之海:精灵篇
第壹部分
第五章.烛影千夜
中历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中洲南陆东,天尽山主峰麓,浮莲池上,冬水枯荷。
干瘪的莲叶静浮在水面上,尚余翠色的细杆在水中投下倒影,游虫点起了这死水微澜。
此时此刻,莲池中心那座联岸小亭内,有临客者三人。
一人抚琴。那人,仪表堂堂,文质彬彬;那琴,沐泽光新,弦音越境。正可谓是:君子抚好琴,自有天籁音。
一人舞剑。衣袂影动,歌诀念诵,银刃斩风已过三阕,只见那一招一式全凭随意,只听那逐字逐句尽生韵律,愚人可叹:才子若知己,难逢胜佳人。
一人醉酒。呓语者意微醺,半卧红柱喉向天,疯言疯语痴笑癫,看似迷饮失态,神貌却是逍遥自在,有言赞曰:明心荡形骸,无为犹可为。
他们不是三个平凡的游历者,他们是南陆三国的国主。
抚琴者齐光,通名东灵;舞剑者赵述,通名夏沭;醉酒者楚乂安,通名安澜。
琴声悠扬,歌人徜徉。奏曲未终之时,池后的茂林深处突然闪出了三道寒光,那是三枚短匕首,利刃尖端直指向池心亭内三人,卷风破空,疾旋而来。
“吭!吭!吭!”
最先接触凶器的是安澜,他用天澜剑剑鞘弹击,瞬间便把第一波攻势全部化解。
“咻!”
说时迟,那时快,弹击之后,三枚隐藏的银针已经旋进到了安澜的眼前。原来,短匕首只是幌子,这一波偷袭的致命之处,是隐藏在短匕首之后的银针攻击!
“嗡!”
东灵拨起了一声乱调的琴音,这让安澜和夏沭都产生了耳鸣,却也让三枚阴险的偷袭银针在得逞之前凝滞了下来。
“叮!”
夏沭挥剑弹开了显影浮空的银针。
此时,东灵的琴声再次有韵律地响了起来。这是一次施加了术力的弹奏,声波仿佛可以清晰得见,狂潮般的波动绕过安澜和夏沭,在两人凝眉肃目的注视之下,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向了茂林深处。
“哑……”
群鸦惊叫着四散飞逃,林木之间,同时还传来了一些短促的人声,听起来好像是凄厉的惨叫。
“东灵扫地曲,听过之后,不禁让人心旷神怡!”
安澜向着端坐琴台的东灵赞了一声,提壶抿了一口酒。
“七个偷袭者,只在一招之内便被制服,齐国国主的琴咒不愧是天下无双的秘术,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
夏沭将自己的宝器-冷碧剑收刃入鞘,一番话与其说是赞誉,倒不如说成是故意的调笑更为贴切。东灵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安澜和夏沭笑道:
“一个直接笑话我的琴咒是‘扫地曲’,一个则故作赞许称我为‘齐国国主’,你们二人可真演得一手好双簧!”
安澜和夏沭面面相觑,对于东灵的反讽,二人顿时便笑不能自持了。
“不过,我方才的琴咒专扫藏污纳垢之处,专清心怀不轨之人,若名之为扫地曲,却也算得上九分贴切。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这个名字的文采太差,毕竟是粗俗如安澜之人才会想出来的名字,那我也就只得欣然接受了吧!”
东灵指向安澜的嘲讽似乎有些“无情”,夏沭的笑声显得更加不可控制。安澜倒是没有生气,他又抿了一口酒,随即耸了耸肩,对东灵的戏弄表示无所谓。
“终究是三年没有聚在一起了,对于现在这种本不必拘束的情况,我竟然有了新鲜的感觉!”
夏沭慢慢停下了笑声,他的一声感慨,也让东灵和安澜陷入到了三人共同的回忆之中。
“三年前的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就好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不错,曾经的大难不死是在‘人间地狱’中实现的,但是三年前……那是真正的地狱吧!如果没有精夕和灵沙的话……”
不知不觉中,回忆的氛围愈发趋向沉重。东灵的手从琴弦上移开了,他似乎在担心,指尖传递的沉重,会压断那些脆弱的弦。
“是谁!”
夏沭突然大喝了一声,拔剑瞬闪于亭台口。来者的身躯显影站定之时,冷碧剑的剑尖也已经抵到了他的喉咙。
“我叫晖玦,‘夕阳余晖’的‘晖’,‘半环缺玉’的‘玦’,不信你问安叔!”
年轻的来者-晖玦不仅回答了夏沭的‘是谁’的问题,而且还自作主张地设计并解释起了‘哪两个字’的问题。
夏沭一脸惊奇的表情,同时转腕收起了手中的剑;东灵疑惑地看向了安澜,只见后者扳起了脸,跨步走到了晖玦的身前,不由分说地便揪起了年轻人的手,一把反扭到了身后。
“呀!呀!痛呀!我知道了!师傅!师傅!我叫您师傅!这还不行吗?”
晖玦痛苦地向着安澜求饶,称呼从“安叔”转变成“师傅”,其中的某些含义自然不言而喻,而关于晖玦和安澜这两个人的关系,东灵和夏沭也都猜着八九不离十了。
“晖玦是我一个兄弟的儿子,他自己管教不好,所以丢给我了!刚才这小子莽撞,失礼冒犯,我作为他的师父,难辞其咎,在此对二位故友深表歉意!”
安澜向着东灵和夏沭深深拘了一礼,揽下了晖玦的失礼罪责,莽撞的年轻人见状,也赶紧慌乱地俯身施礼致歉。
东灵从坐榻上缓缓站立起来,淡然一笑,摆手道:
“晖玦凭借自己的本事进亭,是我们察觉迟缓,应对不足,与他,与安澜兄都无干。晖玦的神行术造诣高深,匿踪隐迹的功法可谓是炉火纯青,我们无力提前预知他的行动,后生可畏,着实不假!”
夏沭把剑背到了身后,向着安澜微微垂首,用戏弄的语气说道:
“比起承认冒犯,安澜兄似乎更应该为我们解释一下,隐藏着这么一个好徒弟,究竟是何居心!”
晖玦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已经因赞美而飘飘然,喜上眉梢。
“两位师傅谬赞!谬赞!”
晖玦自以为礼貌的回应又招致了安澜的惩戒,这回受罪的是晖玦的另一只手,整个被安澜反扭了几乎一圈。
“啊!行!行!我错了!我说错了!是两位国主!两位国主胸怀宽广,实在是羞煞我也!再三请罪!再三请罪!”
晖玦的一番话官气十足,却明显可以听出来,那些话都并非出于他自己的心甘情愿,安澜已经气得面色红赤,东灵和夏沭则再次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安澜兄有了这样一位高徒,不想与我们二人分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情有可原!”
“你……”
“东灵所言不假,我也认为安澜兄是在提防我们。我与东灵都想得一高徒,以待毕生所学有所传承。晖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安澜兄先一步收入自己的门下,实在羡煞了我们二人!”
“你们……”
安澜被东灵和夏沭轮番调侃,一时间竟感觉凝噎无语,晖玦却也没有过分喜悦,直目俯身拜谢,同时转回正题,正色道:
“晖玦擅自打扰三位国主师傅,是为了池外林间的异状前来请示的!请容晖玦将情况完整传达之后,再治晖玦的冒犯之罪!”
“好了!好了!免罪了!快说!”
安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晖玦愣了愣,随即嘴角便又翘了翘,垂首陈述道:
“护卫团在东灵国主师傅的琴咒之后,于林地内发现了七个暗袭者的尸体……”
“慢点!你是说,发现了七具‘尸体’吗?”
东灵打断了晖玦的陈述,惊讶地向前疾声问道。晖玦也为东灵的反应惊奇,点了点头,同时肯定地强调了一遍:
“七人都是无纹术师黑袍穿着,面容尽遭未知蚀力溶毁,甚是诡异!术法验尸正在进行,待仵作长将危险排除之后,再请三位国主师傅前往共同查验!”
晖玦的“国主师傅”们都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机,纷纷皱眉凛目。三人在相互用眼神交流了意见之后,便都将身形一虚,神行术施下,没有给晖玦留下进一步挽留的机会。
“真是三个心急的师傅!不过,非常符合我的择师口味!”
晖玦愉快地自言自语着,掌心白光闪过,他的身形也消失在了池心亭,隐在了虚空之中。
神行术撤力之后,晖玦显影于一块空旷的林间空地上,在他的身前,只见:
来往的红袍仵作神色紧张,中间的碎叶之上,整齐排列的七具黑袍者尸体旁边,东灵正在认真地逐一查看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死状,安澜和夏沭都握剑直立,面色严肃,等待着东灵的查验结果。
晖玦慢慢走到三位“国主师傅”的身旁,没有随便搭话。东灵在查看完最后一具尸体后,停滞下了动作,似乎思考着什么,许久了才终于说话,沉声道:
“我刚才的琴咒,能使中术者陷入全身凝滞的状态,他们身体无法行动的同时,施术也理应受到限制。如今这七人容貌尽毁,脸上有一道蚀力尚存,可知他们是预先被施下了另一种咒术,而且,那道咒术极有可能是受到了我的琴咒催发,才释放出启咒蚀力的!”
安澜和夏沭的表情更显凝重,晖玦虽然对东灵的解释一知半解,却也能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单纯只存在表面上的答案。
“贤弟是认为,对方故意在借用琴咒之力,行阴谋之事吗?”
安澜不知道从东灵的哪句话中得到了这个想法,晖玦挠挠头,思索深入之际,夏沭率先接过了话,细致地分析道:
“刺客暗杀者形迹败露无法脱身,自裁并毁去容貌是可以预见的行为。既然雇主收买了这七人前来行暗杀之事,他们不知道我们三人真实状况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东灵的咒术独树一帜,中洲无人不知,然而,刺客们不仅没有准备御咒之法,反而给自己施下了毫无退路可言的自裁咒术,自然,训练有素的暗杀者有赴死的觉悟不足为奇,奇的是他们没有表现出求生的欲望,更甚者,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与挣扎!若真如此舍生忘死地为主卖命,我只能想到北陆龙区的忠军了,那支军队不惧身陨,势要损敌于穷尽!”
晖玦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心想着夏沭是否在怀疑龙区是买凶雇主。不过,仔细想来,若怀疑一个北陆领主想要暗杀南陆三国国主,那简直是毫无道理,东灵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只见,东灵站立起身躯,面向三个正紧盯着他的人,肃目道:
“龙国的死士精神,让现如今的北陆五国中,依然能有龙区的一席之地。只是,这种不惧死亡的精神,放眼中洲也仅此一家,若有冒充者,恐怕也是学艺不精之人的东施效颦罢了!为金钱而来的杀手,并没有模仿死士精神的必要,而这七个人之所以显得如此视死如归,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选择!”
“国主师傅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些人的死亡,早就是注定的事实了吗?”
晖玦能想到这个“没有选择”的可能,似乎让东灵感觉到了一丝欣慰,安澜厚重的手掌拍上了晖玦的肩头,没有责难,只平静地向他吩咐起了一个命令:
“查一查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以及护卫团失踪了哪七个人!当然,现在大概只能得到最后一个疑问的答案了。”
在听过了安澜的话之后,晖玦的脑袋顿时便感觉到一阵沉重袭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悲伤开始弥漫上他的心头。
而真相的‘卷轴’,随着调查结果的出炉,也开始渐渐地展现在了晖玦的眼前。
“刺客没有现身攻击,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偷袭者数量!而所谓视死如归的七个杀手,是真正的暗杀者在袭击前杀害的护卫,毁去容貌是为了不让我们认出护卫的真实身份!太可恶了!他们不仅残忍地杀害了别人,还要残忍地侮辱死者的尸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晖玦垂头丧气地站在安澜面前,失神地念叨着,对于残酷的真相,他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东灵和夏沭都走上前来,轻声安慰着这个难过的年轻人。
东灵、夏沭和安澜,他们三人都是从杀戮中走过来的幸存者,类似的丑恶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遍了,所以,他们才会对真相失去了人性赋予的正常反应。而对于晖玦来说,他还只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不赦之罪,心内善意的逻辑惯性尚且无法做出顺畅的转变。
总有一天,当晖玦经历过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战争中的人性丑恶之后,他会明白,在乱世之中,想要有尊严地存活下去,善恶是可以颠倒的,是非是可以不必区分的。
七个牺牲的护卫被齐国国主府追谥为“护国忠卫”,领一品军衔厚葬;至于真正的刺客,齐国侦察司表示会全力追剿,绝不姑息养奸。
晖玦与三位国主一同回到了池心亭,他耐心地听完了东灵对牺牲护卫的厚待旨令,在受令传达者退下之后,他泛滥的正义感再次促使他愤愤不平地呼喝道:
“刺客杀人暗袭后全身而退,这分明是对三位国主师傅的挑衅!晖玦有意参与追凶,再次恳请三位国主师傅应允!”
池心亭内,东灵收琴入匣,夏沭、安澜收剑入鞘,对于晖玦的提议,三人都只回馈了一次摇头否定。
“为什么?我跟着你们并无助于找到真凶!我希望……”
“你跟着侦察司也无助于找到真凶!”
安澜的声音不怒自威,瞬间浇灭了晖玦热火般的激情。
“相信我们!让你跟在身边,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
晖玦望着安澜认真的眼睛,无论安澜此刻是“安叔”还是“师傅”,晖玦都有理由选择相信,而他最终也选择了相信。
“跟紧我们!一旦形势不对,你一定要竭力施放神行术撤退,千万不要有丝毫犹豫!记住了吗?”
东灵背好了琴匣,凝眉肃目,向着晖玦说出了一番沉重的提醒,仿佛一行人此去会凶多吉少。晖玦顿时预感不妙,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气氛转变得太快,他也只能机械式地点点头。
三位国主的脸一致闪烁着严峻的表情,只见他们的身形纷纷一虚,躯体遁入了虚空之中。晖玦深吸了一口气,挥手施起神行术,化作疾影,跟上了他的三位“国主师傅”。
也不知道是行进了多久,行进到了哪里,东灵、夏沭、安澜突然便停定了身躯,晖玦也随即撤去了神行术,显影于三位“国主师傅”的身侧,在视线回转之后,他发现了前方出现的状况:一个黑袍者,背身相对,挡住了那一条前进的去路。
说起“挡住去路”,这只是晖玦对眼前所见的第一直觉,而对于拦路者,他并没有任何曾经相识的感觉。晖玦转过头,望向了“国主师傅”们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了三个人失神的表情,就像得知了宿命难逃,恍若有失。
拦路者究竟是谁?居然能让三位国主都惊奇失态呢?
“青子!”
夏沭率先叫出了前方黑袍者的名字,晖玦顿时全身一震,目瞪口呆!
一双惶恐的眼睛、三道严肃的目光都注视着拦路之人-青子,只见他面蕴阴邪的表情,连贯地转过身躯,傲慢的头颅高高昂起,撇起嘴角,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三位国主,别来无恙!”
晦暗的天空中吹来了一阵刺骨的寒风,青子的对面,四个人都不禁打起了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