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有崇山,名曰蜀山,派有仙剑,剑法与仙术冠绝于世。
蜀山仙剑派自创立以来,修法悟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护佑世间。世人相传,派内青衣弟子可踏剑而飞、御剑斩敌,故创派数百年来,求仙问道者无不向往,一时间门庭若市。然蜀山派择徒,向来随缘,有缘人自入,无缘者请回。
蜀山派第七代掌门因情出走,致蜀山混乱,此后长老立下门规,只有出家的入室弟子方可成为掌门。所以后来,每被掌门看好的继任人选,若尚属居士,皆会由掌门亲自受戒,绝姻缘、断情丝,悉心栽培,使心不受红尘纷扰,直至接任。
徐长卿自幼被送至蜀山,因根骨奇异、道心卓绝,深得时任掌门清微道长之心,故垂髫而受戒,习得精妙法术,本领非凡。
时值派中五位长为潜心修道,将体内邪气送出,汇成邪剑仙。青年长卿接过护送邪剑仙至神界天池净化及寻找五灵珠维系锁妖塔的重任,完成任务后回到派中,清心悟道,最终从清微道长手中接过重任,成为蜀山第二十三代掌门。
数载后,长卿为阻止魔界重伤人类,以身抵挡血魔弹,折损了功力,故闭关静养。出关之后,不知缘何,他却突然辞去了掌门之职,传于弟子常浩,自己则不问派务,常年来回于于东厢卧房与后山红岩之间。
常浩在接任掌门期间,与魔尊侄女月柔霞相恋,双双逃入锁妖塔,导致蜀山数名弟子阵亡的惨事。由于他的逃离,蜀山掌门之位空缺,最后,经由众入室弟子推选,由其师弟商陆暂为代理掌门一职。
商陆是清微仍居蜀山时,长卿收下的最后一位弟子,亦因天赋异禀而深受师父喜爱。当时年少,他常逃了修习课到后山偷看掌门师父练剑,便见得师父每每收势后,总会出神地望着剑身良久,口中叨念的,则是那个从未听清发音的双字词。
一日晚课,商陆又逃了出来。夕色斑驳,山巅碎叶纷飘至后山平台。商陆到时,遥遥地望见无数落下又扬起的叶片,那是青锋剑在空中划过时,剑身激起的旋风。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静止,平台中央,只见一傲然而立的身姿,垂直前伸的右臂,平直的剑尖,所有的落叶悉数堆于其上。
行云流水,收放自如,不外乎如是。
是长卿师父。
商陆认得,刚才他所挥舞的,乃是驱水剑法中的四象泽雷剑,略攻重守,是蜀山弟子有所小成时方可修习的剑术。
背着师父站立的方向,商陆蹑手轻脚闪入巨石的阴影里。前方,师父依旧独立,雕像般肃穆。
商陆借了余晖浅眺,只寻见了锃亮的剑身上一片晶莹的水滴、在血色红霞中耀眼的反光,还有师父脸颊、尚未散去的残泪。
什么?!
这个发现令他骤然惊诧。
在他的印象里,师父一直谦和儒雅,持重有加。他以为,这位如蜀山般使人尊敬的长者,应该是从来不可能流泪的。
仿佛撞破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商陆背倚石块,强烈地提沉着气息。
片刻之后,当他从石后探出头颅,长卿师父已收回四臂,站定双脚,双手捧起了青锋剑,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品。
剑尖插回,只余柄端一节。宝剑入鞘,没有以往清脆的摩擦声,却是轻轻的,几静于无。
长卿伸出右手,缓缓地、缓缓地抚上裸露在外的一段剑身。他的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摩挲着至亲的头发。嘴边漾起一涟不自觉的笑意,柔似秋水,口中喃喃念出的,又是那两个商陆听惯了却从未熟悉的字。
于是这位蜀山小弟子稍挪了身子,侧耳倾听。
自……璇?
璇乃魁之一也,《大法颂》有云:自凭玉几握天镜,履璇玑而端拱。师父此念,莫非悟道?但细细听来,又不似悟道,拉长的尾音里,分明涵情脉脉。
或者师父念的是——子……喧?
子喧,你太喧哗……
难道师父功力深厚,早就发现了躲在大石之后的自己?只是师父境界高深,为自己留了颜面,不予明提,便以这样的方式暗示?
生出如彼想法的商陆自是尴尬万分,又不敢直接现身,只得呆立原地,半分不得动弹。
“长卿,你又在看这柄青锋了。”
清微道长的徒然现身几乎吓了商陆一跳。在记忆里,太师父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家,与师父素日的不苟言笑不同,他每次与派中弟子对话,总是阳光般地笑着,让人觉得春意忽暖。
是在很久以后,商陆才明白,太师父的笑容,其实是掩藏深沉的利器。这位长辈,才是一只道法高深的老狐狸。
长卿当即抬起头来,迅速将泪花隐却:“师父,是你来了。这把青锋剑,还是我受戒时,你赠我的。我入室多久,它就跟了我多久,其中妖魔所袭、邪剑仙所蛊,皆有它的功劳化解。所以每次练完剑,弟子总是感慨万分,忍不住多看几眼。”
清微把目光拂过宝剑,浅浅呼出一口气:“滁有太守,号醉翁,每爱邀人结游,以酒为名。滁州景秀,醉翁之意实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孩子,你是我的弟子,无论多大,在我心中都是孩子而已。我知,你爱极这把剑,并不仅仅因为由我所赠,更非因为它本是一把好剑,而是因为它包含的意义。”
长卿不语,微微低下了头。
清微继续说下去:“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上面精美的雕刻。但孩子,你要记住,剑为死器,人心才有灵。”
清微道长只小驻片刻,便踏入了山石深处。偌大的平台,只留下长卿,和石块背后,全程听悉对话、却从未现身的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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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卿道长的故事令人感慨,又令人肃然起敬。忘忧听着娓娓叙来,觉得自己的泪水在脉脉地微笑。她抬头看看讲故事的人,而后吞了泪花,扬起脸庞,终于忍不住发问:“那把青锋剑上,到底雕刻了什么?”
“是一朵花。”
商陆言罢,自顾自轻摇了摇头,起身取下挂在床头的那柄长剑,递给忘忧:“呶,小大夫你自己看吧。”
他虽对故事的发展好奇,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入门太晚,师父年轻时的事自己概不知晓。而那日以后,他总觉得,师父爱在后山独武,定与前半生的经历息息相关。可后来每次追问,慈祥的太师父总是三缄其口,圆滑以对,说了一大堆话,却毫无实物。偏偏他又没有打破砂锅的特长,于是作罢。
细心的忘忧把出鞘的剑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在靠近剑柄的一段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图案。
许多年过去了,雕刻的细节早已被磨平,但轮廓仍是清晰的,闪着缱绻的光芒。
忘忧抿起嘴,露出漂亮的笑容:“咦,这不就是我?”
“你?”商陆大骇,怎么也无法把剑上图案与面前的妙龄女子联系在一起。
忘忧自会解释:“这朵花是萱草,萱草就是忘忧草,忘忧就是我。”她竖起拇指,伸手指着自己,得意的神色,仿若一个得了宠的孩子。
商陆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一番,有些不敢开口地询问:“小大夫和家师素有渊源?”
忘忧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我是第一次上蜀山。”
商陆不疑有他,因为自己入室以来,也的确从未有女大夫上山。
从常浩接任掌门开始,蜀山就概不招收女弟子了。算起来,于今已有三十二年。
而忘忧,因为诊病的原因,成为了近年来蜀山留宿的第二位女客。
第一位,是唐家堡的雪见,长卿的旧知。
一切皆因缘分。
商陆皱纹已生的眼角轻轻弯起,继续讲述下去。
在后山听过太师父和师父的对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似循环重复,却偶有新意。
让商陆记忆犹新的,是在十六载之后。
清微早就离开蜀山,长卿已辞去掌门之位,日日清修,日子也过得比从前清淡许多。
那日,帮助掌门师兄处理完派中事务,商陆又到后山散步。自从师兄接任掌门,自己的事也多起来,待客迎宾,师兄都会带上他。那次探望思念的红岩巨石,离上一次,着实有了时日。
商陆踏下台阶,才发现师父也在,不过并非练剑,而是在打坐。他的周身散发出奇异的光芒,在不太烈的日光下,幻化成七彩之色,连同背上插着的青锋剑一并被包裹在内。
商陆瞬间止了步伐,静静观望。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得道升仙?
果然,不多时,长卿便离开了地面,向云霄冲去,却仍是保持打坐的姿势。
商陆仰头凝望,师父在空中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一点零星。
师父升仙了。以后想念他,恐怕只能对着云端大喊吧。
师父的为人一向严谨而温润,恐怕他听到了,心情好,才会在苍穹中露个脸吧。
想到这里商陆徒然沮丧横生,心情忽的就再也不能好了。
只是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料到结局。
长卿在升天的过程中跌了下来,是青锋剑赫然出窍,在他身子下驮着他,回到了后山。
当商陆和众同门发现他时,他所幸身体无损,然容颜竟返还成了弱冠少年。
待他醒来后,没有人敢问个中缘由。
只有商陆,想起每次师父练剑时呼出的那个名字,想起清微太师父说过的,师父心有牵挂、执念太深。他默默地寻思,怕是师父自己不愿飞升,才故意跌落的吧。
有一种修为,叫做能而不作。
或许,是因为凡尘未了。或许,是因为师父时常叨念的那个名字。
或许没有或许,但是,以后就能每天见到师父了。
商陆的心情一瞬间变舒朗。
他也一直没有问师父内里乾坤。其实问了又如何,还不是各自背负着各自的无解。
世间许多事物都可以共享,唯独无解不可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