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枕着幽谷,若朱颜娥眉,医庐恰似眉心痣一点。
朴素的房舍内,两位新客缘桌而席,望着默默收拾药箱的忘忧,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说起来,造访寒舍的人,大多为了求医。不过你们可知,先师立有三不医原则?”
半夏在心里默默槽一句“麻烦”,听得当归礼貌地问:“哪三不医?愿闻其详。”
“罪无可恕且不能劝其放下屠刀之人不医,不合眼缘不医,心情不佳不医。”
第一个原则尚属合情合理,后面两个却是什么奇怪的标准?
半夏在心里腹诽一番,还来不及开口反问,忘忧已继续了下去:“不合眼缘之人,见着心生烦意,恐无法用心断诊,或用药有差,或下针失误,反而加重了病情。心情不佳之时,道理也是一样的。”
额……
当归瞳子微睁,望了同门短暂的片刻,复挠挠头:“忘忧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师父一心向道,做的从来是善事,与妖魔争斗,为天下苍生着想,付出几多,可算是奸邪的反义词。至于他的容貌,没有几人见着不喜,所以你应该也不会心生恶感的。”
他无辜而恳切的脸在她的眼里划出优美的弧线。忘忧约略侧过头,见到半夏为证其词而捣蒜状点头的模样。
他接了当归的话头:“所以忘忧姑娘现在心情如何?若能令得姑娘舒心,我们师兄弟二人定当竭尽所能。简直当场扮猴耍都没问题。”言罢直直地望向忘忧。明明是求人,那语气却听得半分强制,若不是一双眸子里有说不尽的期待,倒真像反倒是忘忧欠他们的。
忘忧扬起嘴角,此人可算聪慧,一眼就抓住了重点。她悠着声音开口:“不必如此。听当归小哥所言,两位似乎是道门中人。不知师承何派?”
半夏毫无犹疑地脱口而出:“蜀山派。”
忘忧只听得这名字,便咧嘴笑开:“原来是常行善事的蜀山,我现在心情很好。”
“小忘,我回来了!”
门外奔来的人带着跃动,踏一地细碎的光影。见到房内的两位少年,她弯了眼线:“又有客人?”
忘忧不答,只把话题一转:“青黛姐,药可晒好了?”
“嗷嗷,忘了!”青黛夺门而出,留下背后忘忧偷笑的神情。
门口,鹅黄衣衫的女子右臂伸展,挡住了她的去路:“我已经帮你做了。”
青黛默默地退回屋子,神色尴尬地笑对众人。
忘忧将手底的药箱和合上,轻巧地在接口处翻出一朵蝴蝶结,温婉的声音清晰入耳:“香橼,青黛,涧外有病人。”
“咦,又要做探路神君了。”青黛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却带了兴奋。
“明明这是我的职业!”香橼一声反驳。
“香橼,你负责上山,我负责出谷,不是早说好了的么。”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
忘忧望两人一眼,持续面瘫:“每次都因为这种事斗嘴,没前途。”
当归与半夏对视一眼,互挑了眉,却被忘忧领出了屋子:“让青黛和香橼两位姐姐好好商量一下吧。蜀山派既在谷外,又处山巅,恐怕她们半晌也得不出统一的结论来。况且她二人只是好心来医庐帮忙,并非先师弟子,经两位描述,尊师之病非易治,自然应由我出诊了。”
香橼并未停下口中的辩驳,只在目送三人淡出视线时,唇边扬起一抹笑意:“他们走了。”
“正好,这次一定要说清楚。”青黛接道。
安静的屋内只剩下香橼与青黛两人。相互凝视中,如出一辙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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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文人墨客如此形容,缘于蜀道不仅长,而且险。一路行来,石级栈道,千峰万壑。若是畏高之人立于崖侧阶上,恐无法低头凌望,否则早就吓得双腿发软、扶栏无力了吧。
当归与半夏自幼长于蜀山,也是因了常年下山采购、每季走得这山道几次,才显熟悉。可惊是,前面那位小医女竟毫无畏惧,如履平地,走得倒悠闲自在。
“忘忧姑娘是第一次来蜀山吗?”
“当然!”忘忧转头相向,嫣然莞尔,“我与先师常年居于溪涧,虽蜀山派之名如雷贯耳,却并未任有何瓜葛,所以从无机缘前去拜访。再说了,若我上过山,岂会不识你们身上的裋褐乃是蜀山派俗家弟子之款;而你们,又岂会与我素不相识?”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当归与半夏自知非虚,便不再纠结追问。
夕色未央,暮光初临。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整理干净的平地,方圆半里内俱无繁草。几块巨石岿立莲座之上。平地前方一段小阶,是半壁红岩,“蜀道难”三个楷书大字入石苍劲,引人注目。
忘忧欢快地大步向前,片刻后却轻蹙了眉:“你们怎么把我带到后山来了?这种地方难道是我这个外人可以随便走的?”
半夏小跑一阵追上她,面露尴尬之色,嚅嗫着开口道:“你说没来过,又怎知这是后山?”
忘忧侧头略扬,毫不客气地脱口而出:“蜀山派名扬四海,正门当如其他名门一般,大道迎客,牌坊镇山。可你看这里,除了几块石头,就是那块岩壁,怎么看,都更像是面壁思过的地方。”
当归倒也憨厚,行至近侧,急着解释:“姑娘细致聪慧,小生折服。不过这里也并非面壁思过的地方,倒是想要清修悟道的师兄弟们常来,远离喧嚣更能沉心静气。蜀山派随众门派,修建时沿用了前宫后寝的格局。正门近大殿,走几进院落才到卧房;这里却是捷径,直通寝舍。师父所住的东厢,又更近岩石后边的偏门一些。所以我们师兄弟俩在没告知情况下斗胆引了姑娘上这边,还请不要见怪。为了及早救治师父,相信各位长老和同门也不会介意的吧。”
忘忧约略思索一番,点了点头,应了他的话。复迈开步子,拾级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传说中的偏门前。
穿过那不算宽敞的木门,里面的景色却令她诧讶了。
不若想象中的宏伟壮丽,其实只是一排又一排错落有致的小舍罢尔。
简直,简朴的令人慨叹。
所治之人,竟乃风华男子,从外貌上分辨,未及而立之年。
忘忧给他施了封穴针,能暂时封闭穴位,止住生命流逝,而后方有机会放开胆子质问。
眉毛一挑,鼻子一皱,双手叉腰,瞵目相向,活脱脱一个小老太婆。“你们俩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位临风男子,怎可能是你们口中的蜀山师尊?”
“是真的……”当归自知无法说服她,连带语气都弱了下去。而半夏,早就被她慑人的气势震到了墙角,默默地翻着五斗柜顶上可能有用的医疗工具。
门口等候的半百长者探身进屋,轻呼出一口气,幽然开口:“小大夫,在下商陆,乃是敝派代掌门。榻上的这位,是我的师父。自从清微太师父出山云游之后,师父便是本门地位最高的人了。”
忘忧只来得及心下感慨: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面前这位几近弥留的人,顶多二十八九的年华罢了。想不到,这位青年男子,竟是商掌门的师父。
果然应该叹一句“英雄出少年”么?
榻上的男子眉心紧促,即便在昏迷中,依旧可见清秀容颜。
对,就是清秀。虽然,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位男子的样貌,听起来是多么的……不合适。
忘忧心想,如果他精神旺盛地站在面前,定当是一位儒雅的翩翩公子吧。
面上泛起一涟不自知的微笑,她抚手伸指扣上他的脉门,面色却凝重了。
忽而清丽容颜微转,起了玩笑,“当归降噪解结,半夏安神定心,你们这两位佳药,却要我来治人,呵呵~~~”
银铃般的笑声让氛围轻松不少。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
刹那后,半夏偏起头颅,语速脱跳:“忘忧姑娘你说我们功效好,莫不是想拿我二人入药,嗜血餐肉?”
“不,自不用你们的血~~~”顿了顿,忘忧放沉了语气,“用我的。”
那样突然严肃的口吻,全然不似玩笑。
两位师兄弟相对而觑,复各自移开目光,疑惑深重。
忘忧抿起嘴唇,并不出言解释。这世上许多事,本就解释不来。信的人无需多言,不信的人再多言语也说服不了。
如她,自有记忆以来,便跟着白芷。师父说,她前身早衰,所以此生脏腑功能异于常,又是萱草身,体质不比凡人,是以一开始就给她试,毒药解药都有,剂量甚微,却让她饮后一次次呕吐。到了后来,她身体竟渐渐地好起来,更胜过普通人,连血液中也有了许多抗毒物。
这样的身世,说与旁人,哪怕是修道之人,又怎会轻易相信?
这位蜀山师尊患的乃是胸痹,但又绝非普通的原因致病,所以昏迷不醒。不过此番她也不打算详细讲述病因,只要她的血能令他初醒,其余的,只待容后再细说罢。
“现在我要放血,你们谁来喂他?”
纤细柔长的手指,径直指向榻上的人。
而当事者,仿佛有感知一般,轻启了发乌的双唇,呢喃吐出两个字来。
“纸……什么?还是子……什么?”
忘忧听不明白,约略撅起唇线。
倚门的商陆却发话了:“师父经常到后山练剑,练完就会望着剑身出神好久。每每那个时候,嘴里就会念这个词。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以前清微太师父还在观中之时,听到便会摇头叹息,说师父执念太重,为蜀山牺牲太多,终是放不开那一丝纠缠。”
忘忧的重点显然歪了,侧过头问:“难道是一句咒语,你师父因为常念,所以岁月也不损容颜了吗?”
“不不,小大夫误会了。修道之人,道行深厚到一定境界、得道后便可成仙,长生不老。师父以前也会老会衰,只不过比普通人慢一些罢了。他的现在的容貌,却是因为某件……他修炼多年,本可入仙,却因为常记挂的这个名字,失却了机会,或者说,是他主动放弃的……总之,一言难尽啊。”商陆抿了抿唇,拉回了越来越远的重点,“小大夫,你还是快些将师父治好再说吧。”
忘忧想起曾有人向她笑称道家思想:爱信信,不信快滚,别妨碍我飞升。
所以这位师尊,究竟是信仰过深而换了另一种方式得道,还是羁绊难除而失道?
或者得与失,本就在一念之间。天生有,有归无。能将一生奉与道法,能否成仙已于己无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