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蜀道上西风落叶飘零,一如蜀山脚下幽谷里,年年痴长的芳草萋萋。
草穗随风轻散,碎絮铺了地,被血色残阳氤氲在叶间,酿成鲜艳的赤红。
红到,发紫。
一方坟茔孤立在茜草之间,前方木牌上依稀几个字,被经年的风霜侵得模糊难辨。坟头一抹幽紫,娉娉是绽放的萱草。
妖娆的,魅惑的,紫色萱草。
这样的花朵于世间并不常见,赤脚医者偶然路过,折了芳茎,小心收于布袋之中。
数日后,医馆多了位慧黠的豆蔻少女。朱颜如玉,语笑嫣然,神色中颇有萱草的轻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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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白驹过隙,豆蔻长成了桃李,转瞬冬尽春来。
芳草铺满山脚,只余一条狭长的间隙,算是小径。
两个身着棉麻裋褐的身影,一蓝一青,迅速向前游移。
蓝衣少年名唤半夏,青衣是他同门,当归。两人都是孤儿,自幼入了道门,只是如今尚未受戒,竹马情谊,亲密无间。
一段粗壮的枝干横亘于侧。几世几年,经历多少风吹雨打,不知被哪会子的能工巧匠做成了长椅,在这蜿蜒的道路之上,倒叫赶路人生出几分安逸之感。
半夏抬头望一眼天,暖阳悬空,曦照大地;又望一眼四围的环境,东风古道,人烟罕至。他郁闷地向身旁满头大汗的同伴抱怨:“大半日都不见人迹,再这么走下去,就连骨头都要酸掉了。不行,我要休息一会儿,不要再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瘫倒在长椅之上,定住一般不再动弹。
“小夏~~”当归亦是气若游丝,只得无可奈地坐下。眼见着日过午已昏,他不禁忧心忡忡,“不知道日落之前能不能寻到人。如果再拖下去,我怕……”
溪水不明他的心思,汩汩淙淙淌过脚背,在鹅卵石畔打个漩儿,卷几个美丽的水花,又游向前去。微风一过,星星点点的小花一丛一丛忽隐忽现,画出一片朦朦。
“仙儿乖,这样子是不是舒服了很多呢!”
这个温存的声音很动听。它缓缓地,柔声细语地道来,好似一波暖流,只要伸出手来,便可以触摸得到。
顺着这个明确的声音转过头去,半夏和当归看到光晕笼罩下一个非常干净的影子。一位身着紫衫的少女,正轻轻抚着一只丹顶鹤。
人迹初现,探路有门!
疲惫不堪的少年瞬间注满了能量,从长椅上反弹而起,目光炯然。
“有人啦……”异口同声。
兴奋的语气惊走了白鹤,扑腾两下双翼,消失在芳草丛中。
一声惊讶,而后是当归诚恳的歉意:“对不起,姑娘,我们只是想问路寻人。请问,你知道药仙住在哪边吗?”
紫衣少女抬起头来,半夏和当归这才看清了她的装束,紫红褙子,浅紫抹胸,粉紫间色长裙,项上一串月光石,清幽动人。她的双瞳澄澈透亮,却翛然转作微怒:“好没礼貌的陌生人!吓跑了我的仙儿,还妄图从我这里探到什么消息!”
仙儿?那只白鹤的名字么?
“喂,你怎么这样!不肯指路就算了……”
半夏的抱怨被及时截断。当归语速飞快,急急忙忙诉出下面的语句:“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我们这就去寻回姑娘的白鹤,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如实相告我们想要的答案。”
初春的风夹杂着青草鲜嫩的气息。并不太蔚蓝的天幕下,饱经风霜的虬枝因昕煜而冒出朵朵新蕾。
紫衫少女提起裙角,纯色褙子随着抬头的动作微漾。投射到远方的目光,再收回来时,已染上点点雾色。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方宁静。仰头望去,是当归和半夏,怀抱白鹤,立在身前挡住了夕色。
当归小心翼翼将白鹤还回。
半夏刻意压低嗓音:“你的鹤给你找回来了,现在可以……”
嘘!示意禁声之后,少女转过头去,轻抚白鹤,动作仍旧轻盈,语气仍旧温柔:“仙儿乖,不要怕。”她从怀中掏出一盒食物,喂与那白色长腿的小生灵,而后拍拍它的后背。白鹤会意,满意地舒张开翅膀,再次投入芳草更深处。
“喂,你不是吧!我们千辛万苦帮你把鹤找回来,你就为了喂个饭,然后又放了?”跃动的身影,伴着半夏脱跳的语气,毫无保留地表达出不满。
“仙儿受了寒气,身体虚弱,挨不过这春寒料峭;我过把药拌在食物中,本意也是为了医治它的小疾,并非要留它在身边。既然事做完了,就放它自由,你生什么气呢!”少女眼波流转,巧笑倩兮,“还有,是你们自动请缨把小仙儿带回,可不是我要你们做的!”
“你……”
半夏的抱怨再次被斩钉截铁地抑制。当归略施小礼,毕恭毕敬道:“我们急需找到药仙前辈医治,否则伤者危在旦夕。还请姑娘引路。”
少女眼中流过一丝狡黠,转瞬即逝:“跟我来吧!”
翻过山头,寒气渐袭。青草小径上,脚步不停。
半晌,少女止步,嫣然回眸:“你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座青冢独立小丘,坟头青苔浅浅。半根木条插入土中,做了个碑牌。牌上小字娟秀,入木三分:恩师白芷之墓,落款忘忧。
药仙已仙逝?!
这个结局出乎意料。这个结局令人绝望。
饶是半夏,平曰活泼古怪,没个正经,此刻也难以平复心内的愤恨交融。一把拳头高高举起,那眼中怒火渐盛:“你骗我们!”
“小夏!”当归有些焦急地制止他,“不要冲动!”
拳头深深砸入泥土之中。“为什么!难道就连老天,也觉得师父阳寿当尽么?他潜心修道,将半生奉献给蜀山,牺牲了自己的所有,到头来,却仍是回天乏术么?”两行清泪顺流而下,半夏的瞳孔瞬间缩小,巨大的失望让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可恶!”
半晌,接受现实。回程的两道背影,一蓝一青,染着透彻的凄凛。
一把轻灵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孝心可嘉也!没有了药仙,你们还可以找药仙的徒儿啊!”
蓝青裋褐转头凝望,眼睛里燃烧起了金色的火焰,是一种新生的、虽不灼热却生机盎然的光芒。
“你是说……”“你就是……?”一人一句,接的恰好。
“你们说呢?”少女扬头微莞,瞳孔中散发出一种清泠的气息。
原来,数年前那坟头绽放的紫萱,萦绕着一缕仙气,凝而不散。药仙白芷乃女娲传人白矖的许多代直传徒儿,有超乎常人的辨识力,途经时见此异象,便折了花枝护着仙气,回到医庐后聚气为魂,将元神附在自己种植的金娃娃萱草上,化成了一个灵动的小佳姝。
少女聪慧,分了白芷许多担子,她便收其为徒,留在身边。
幽花独殿众芳红,临砌亭亭发几丛。乱叶离披经宿雨,纤茎窈窕擢薰风。
佳人作佩频朝采,倦蝶寻香几处通。最爱看来忧尽解,不须更酿酒多功。
萱草又名忘忧草,传闻可让人见而忘忧。所以医庐里的半个新女主人,名唤忘忧。
如今白芷仙游,忘忧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凭着素日所得,济世为怀。
踏过芳丛,忘忧自跟在两位师兄弟身后,留下并不规律的足印。
血色夕阳开始向天边褪去,绛紫色的云,染着深深浅浅的红与蓝。春色淡薄,倒像是一个,初冬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