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感到欣喜，因为得到解脱。
然而并非如此。
当我身子离开地面那一瞬间起，一股悔意就马上涌上心头。
我后悔了，到了生死关头，我不想死了。
人，天生就潜在寻死的欲望，但同时潜在求生的欲望。
人类是矛盾的动物，在生时想求死，求死时却想求生。
出于求生本能也好，抑或舍不得花纹也好，反正我不再想死。
我要生。
我要活着。
拼命地活下去。
不为别的，不须原因，就是要拼命活下去。
可惜太迟了。
我正高速地从高空急堕，不消多久便会撞到地上或地上物件，后果不必说，必然是粉身碎骨。
结局已无法改写，我难逃一死。
我只好带着悔恨，迎接死神的拥抱。
但，结局却出人意表。
在急降途中，在我上方居然有一团细小的黑影向我迎面飞来。待黑影飞近，我才看清原来是那只小黑鸟。
那黑鸟停在我面前，散发出团团黑气，黑气倏忽散开，当中的黑鸟已化作人形，人形伸手托住我的背
，我顿感背后生出一股强大的承托力，抵消了急降的冲力。
我惊奇地睁开两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名黑衣少女。
我发着怔盯住她。
少女也盯住我。
我们停在半空中，互相凝望。
少女长得十分美，一切都十分美。首先吸引我的，是她那一头长髪，髪色很乌黑，却透出光亮，宛如一条黑色的瀑布沿着天然鬈曲的曲线，散落到肩上，教人看了就想轻抚她的秀髪。
但最吸引我，把我摄住，镇压着的，是她的眼睛。
她那双眼很大，眼珠很黑，瞳孔也很黑，像一对黑玛瑙石深嵌入眼眶内，明亮而深遽，更有一种莫名的摄人的力量，被盯上了就彷佛无法避开她的视线。她正以她那摄人的两眼瞪着我，摄人中却伴着寂寞，哀愁，好像心头有万般心事，说不出口，只好透过眼神向你倾诉。
也许我想多了，我跟她素未谋面，即使她真有无尽心事，也不可能向陌路人倾诉吧。
况且，即使她告诉我，在这时候，我也无心倾听。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兀，也太诡异了！
当时我心内尽是疑问︰眼前少女究竟是谁？她为什么救我？她本是一只乌鸦，为何可以幻化成人？
种种疑问使我困惑万分。
我想开口向少女问点什么，但当一张口，双唇却一直发抖，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少女见我不说话，她先开口，可是她的话并未有解开我的疑惑，反而使我倍添困惑。
她问我﹕「你，看得见我？」
我当然看得见她。
当时，我不懂她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不该看见她？我不懂。
我惶惑地望着她点着头。
少女见我点头，闪过一丝惊奇之色，又问：「你，想死？」
我先是一点头，但瞬即猛地摇头，结巴地说：「不不不，我不想死，我本来想死，可是现在不想死了。」
少女眉头微皱。
「我求妳，救我。」
少女沉吟着。
我再次哀求她：「求求妳，我不想死。」
少女别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抱歉，规条所限，不能救你。」
我绝望了，崩溃了，放声大喊：「不，我不要死，救我！」
少女似乎被我激怒了：「为什么你们老是这样子？明明想死，到要死了，又要后悔。」
「我不管，总之妳要救我。」
少女的眼神变了，变得像刀锋般锋利，绝情的说：「不行，你认命吧。」
少女双手一松，我顿失倚靠，身子急速往下沉。
「不…………！」我在急坠中声嘶力竭地大叫着。
很不甘心。
明明有脱险的机会，却迅即消逝。
真不甘心。
纵不甘心又如何？都是我自找的。
认命吧，郎我。
正如少女所说，认命吧。
我再度迎接死神的拥抱。
死神离我不远了。
我感觉到身躯距离地面很近，很近，近到该不过一米之遥。我快要粉身碎骨了。
奇迹可会再降临我身上？
答案是会。
奇迹奇迹地再度降临。
感谢神。
不，该感谢她。
黑衣少女。
少女第二次出手救了我，她在最后关头使出超凡的力量，一道吸力自她手上发出，我被吸力扯回到少女身前，逃过一刼。
「下去。」少女在我肩后轻轻一推，我顺势落到地面，想站稳，双脚却发起软来，重心一失，扑倒在地。
少女落到我身旁，右手轻轻一卷，又生起一道吸力将我从地面吸起来。
我弯着腰，手按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刚从鬼门关打了两转，我相信任谁也会像我这样子。
良久，我才心神稍定。我仰头望向少女，由衷的说：「谢谢。」
少女没有响应，神色显出凝重，那一对黑宝石般的黑眼珠正在注视前方。
我本欲顺着她的目光，拧头一看究竟，但当我的脑袋稍微一动，前方便有一股浓浓的杀气袭来。
杀气叫我窒息，令我全身发麻，僵硬，令我不能动弹。
「你最好别往前看。」少女作出忠告。
我的意识也自我脑海中发出警号︰「郎我，别看，看了你会后悔。」
但，好奇心的躯使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脖子。
我终究是看了。
我一看就后悔了，后悔至极。
后悔得情愿回到天台上一头栽下去死了算，倒比活着还好。
眼前的东西实在太令人胆寒了！
我完全不想，也不敢面对它。
我移开视线，一手捂着眼，一手举起食指，指尖抖震着指向前方，对少女说︰「这，这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少女神情自若，淡然说︰「鬼？它不是鬼，」少女瞄了我一下，续说︰「它，叫患。」
「什，什么患？这，这，分明是头怪物。」
我强压下心头惧意，慢慢张开五指，透过指缝间的空隙，探头一看那头叫「患」的怪物。
这一次我看那「患」看得更仔细了。
那怪物身长起码七尺，五官不全，头似骷髅，没有眼珠，也没有鼻子。身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毛髪，上身向左严重倾斜。更骇人的是，怪物好像被活剥了似的，周身皆无皮肤包裹，一副血肉模糊的身躯毕露于人前。
怪物身上正在冒火，火光闪出奇异的墨绿色，还卷着火舌，「霹霹啪啪」不停作响，声音叫人心胆俱裂。
我重新合上指缝，再不愿多看那怪物半眼。
我多么希望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多么希望恶梦快点结束，梦醒后回到现实，从头开始。
「都不是真实的，是吗？」我问她。
「不，都是真的。」少女打破我的盼望。
我楞在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少女说︰「退到我身后，乖乖别动。」
眼前境况早已远远超乎我的理解范围，而少女似是有心保我安危，我也乐得乖乖听命于她，迅捷地躲到她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不料手一搭上，便骤觉她的身体毫无体温，冰冷异常，随即竟传出一道电流般的能量，经由她的背部流入我的十指，再直达全身。
我立时如被电击，全身剧震，不受控制的往后仰。
少女单手一掦，一阵气流随之而起，气流卷住了我，使我不致倒地。
少女喝斥我︰「笨蛋！别碰我！给我退远点，有多远退多远！」
「明白！」我强忍痛楚，连忙向后急退，直到退至大厦外墙前，离少女有十码之遥才停下来。
异事迭起，我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少女是我惟一的救生圈，她的命令我是不敢违背的。
时正凌晨，月挂天际，月下街角，冷冷清清，独剩我，少女，和一头怪物。
一头叫「患」的怪物。
突然间，天上黑云涌起，骤雨急下，雨点「哗啦哗啦」的拍打在我身上。
少女身上却滴水不沾。
眼看雨点快要落在少女髪上、肩上之时，少女周围竟生出了一重无形的护罩，罩住了少女，更将万千雨点反弹到四方，滴滴雨水不沾身。
至于那头「患」，雨点不但沾到不它身上分毫，更被它冒出的火焰瞬间蒸发，半滴不留。
我张大了口，猛地摇头，软弱地靠在水泥壁上，顿觉怠倦非常，浑身乏力，只盼眼前的怪异事件尽快完结。
雨势加剧，渐成暴雨。
雨再大，也丝毫影响不了少女与「患」。
她和它仍在对峙着。
普通人如我，也感受到双方杀气渐浓。
天际开始交织着雷电。雷声渐响。
雷声再响，也响不过「患」突如其来的嘶吼。
嘶吼震撼我的心房。
但震动不了少女。
少女平静如常。
随着一声嘶吼，「患」终于动了，它开始一步一步，逐步向少女迫近。
「患」的动作很迟缓。
但压迫感十足。
它的脚步就如鐡锤似的，每一步都撼动着地面，撼动着四方，撼动着我。
只有少女不为所动。
患终于走近至少女面前。
患倏然出手。
本来动作迟缓的患，出手的速度居然快若流星。
快至我差点看不出它是如何出手的。
我只能依稀看出，它那条彷似巨猿般的右臂，五指伸出长长利爪，带着幽绿的火花，一爪往少女的腰间一划而过。
患的爪纵快，也快不过少女。
少女以超乎常人的反应，仅往后退了半步，就避开了患那索命一爪。
患右爪落空，左爪紧接而来，朝少女天灵盖划去。
这一爪比刚才一爪更快，更劲，更狠。
但再次落空。
少女忽地在我眼前消失。
我失去了她的踪影。
半秒后，少女如鬼魅般出现在患的背后。
少女口中喃喃低语着︰「天灵灵，地灵灵，剑灵灵。」随着少女低语，一把大剑凭空现世，一剑直插入患的背，再贯穿腹部，直射而出。
大剑贯穿患之后余势未止，朝我所在之处飞射而来。
我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一把剑身呈半透明状，透着漆黑烟雾，疑幻疑真的大剑一路飞近至身前。
犹幸虚惊一埸。当剑刃离我近在毫厘之时，少女口中叫了一声︰「剑撤！」大剑就像有灵性似的，听从少女口令，飞回到少女身边，在少女四周盘旋着。
患的腹部被大剑穿破，穿了一个大窟窿，空洞洞的，也没有血流出，看上去怪异无比。怪物似乎不感痛楚，只见它一扭腰，旋身又是一爪朝少女面颊挥击。
少女头一偏，再三避开怪物之爪，且立马反击，又见她低语着︰「天灵灵地灵灵，飞剑灵灵。」
低语一止，大剑立时化作万千飞剑，往患的四面八方不停盘旋，飞舞。
患发出低吼，举起一双巨爪胡乱挥舞，意欲拨开周遭无数飞剑，但飞剑一被拨开，又自行飞返患的身边，继续盘旋着，飞舞着，任患的双爪舞得再急劲，也无损飞剑分毫。
少女见患束手无策，瞇起眼睛，嘴里飞快地念出︰「万剑穿身！」四字一出，飞剑就纷纷往患身上各处来回穿刺，切割，循环不息。眨眼间，患被飞剑切成千亿碎片，散落一地。
碎片仍在燃烧着，发出阵阵火光。
火光照亮了少女的脸，像是要跟她示威一样。
少女冷眼俯视一地碎片。
碎片开始异动，开始互相靠拢，聚合。
少女不屑地说︰「想复原？休想。」她轻轻的提起身子，离地一米，右脚往地上碎片踏下，低声说︰「踏雪封灵。」一股寒气自少女脚下生成，寒气化成雪，雪化成冰，冰迅速蔓延成一大片，扑灭了火，盖住了碎片。
少女慢慢地吐出二字︰「冰，碎。」
冰随少女号令，伴随连串「喀嚓喀嚓」之声，应声粉碎，化为粉状，夹杂着患残存的碎片，随夜风飘散至天际，消失于天际。
看来那「患」己被少女打至灰飞烟灭。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头惶然之情仍未平复。
刚才少女与患战斗的种种都太不真实，太过荒诞，绝不能令我立刻接受。
但，患被消灭了，我的惧意总算略为减退。
「患」灭后，黑夜回复寂静，街上只剩我和少女二人。
我在远方眺望着少女，白色的月光恰好洒在她的脸上，使她本苍白的脸更形苍白。
少女忽地消失在月光之下，待她现身时已是在我面前。
我目瞪口呆地看她，心内满载恐慌，生怕她会伤害我。
「你，在怕我？」少女彷佛猜透我的心意。
「我，我没怕妳。」我故意骗她，怕她一不高兴会不利于我。
「不用骗我，我可以读出你的思想。」
「不，不可能。」
「你早晚会相信。」
我无语，心内不置可否。
「你，还想不想死？」
我马上说︰「我不想死了，以后也不想了。」
少女把脸贴近我，眼神中带着压迫地说︰「你肯定？」
「我肯定。」
少女叹了一声，说︰「好，我让你活下去。但有条件。」
「妳说。」
「我要与你定下契约。从今以后，你的命归我所有。」
「我的命归妳……岂不是说，妳可以随时取我的命？」
「没错。你不愿意？」
我以试探的口吻问︰「如果我不愿意呢？有什么后果？」
「你不愿意我就只得送你回天台再死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出手救你，你必须死。」她以冷酷的声线回答我。
「我没有勇气再死一次了。」
「不想死就答应我。」
我虽心不甘情不愿，但惟恐不答应少女，她真会亲手送我一程，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她︰「好，今后我这条命就属妳。」
「还有，以后没有我的批淮，不淮私自轻生。」
「这个好办，现在妳叫我去死，难。叫我生，容易。」
「还有，」
「还有？恩人，妳的要求也太多了吧。」
少女沉声说︰「怎样？有不满吗？」
我见她面带不悦，马上陪笑说︰「不敢，不敢，您尽管说，别客气。」
「以后我要你办任何差事都得照办，不得有违。」
当时我只想事情快快完结，于是不加细想少女要我办的是什么差事，只管答应她︰「好，我应承妳。」
少女语带恫吓︰「别应承得那么爽快，到时假若你爽约，你的下埸会比死更惨。」
我真被她的话吓到了，忙不迭说︰「您放心，我这个人最守信用了。」
「我倒不担心，不管你是不是守信之人，我自有方法要你履行承诺。」少女似笑非笑的，煞是阴森。
我被她瞧得遍体生寒，更不敢造次，恭敬地说︰「明白。您的话我都紧记了。」
「口是心非，」少女瞪了我一眼︰「随你吧，好好做人，有事我自会找你。」
少女化作乌鸦，往黑夜的天空拍翼而去。
我怔怔地目送黑鸦远去，忽地心血来潮，放声叫着︰「大恩人，好歹把名字留下吧！」
天边隐约传来少女道出三个字︰「秦夜尽。」
「秦夜尽……妳到底是人，还是……？」我把问号挂在将尽未尽的夜空上，踏着像铅般沉重的步伐，往归家的路途上行进。
｜直至夜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