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见,狄忍改变了许多。
他的个头变得更高、更大了,身高骤看该有六尺有余,浑身都是贲张的肌肉,不见有丝毫赘肉。
往昔的他,留着一头天然卷曲的短发,现在的他则留了一头长长的曲发。
他一身天生的棕黑肤色,现在显得更深,更黑。
昔日早熟的他本已无甚稚气,今日更是稚气全消,完全成为一个成熟的男子汉。
但,任他如何改变,我仍然肯定,眼前男子正是狄忍。
因为,纵然一个人改变了外形,也无法改变气质;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独特的气质,狄忍亦如是。
他那深邃的眼眸,老是渗着淡淡哀愁的眼神、神色,都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肯定没有认错人,他肯定是狄忍。我暗自想。
「郎,是狄忍大哥。我肯定。」花纹轻声说。她跟我不谋而合,都肯定眼前人就是狄忍。
狄忍站在门前,默不作声,四下打量着酒吧内的情况。在他打量之时,我发现他偷偷瞥了我一眼,又瞥瞥花纹,随即刻意避开我和花纹的目光,将视线落在正颓然而坐的玖哥身上。
狄忍默默走到玖哥面前,木然地说︰「走,带兄弟们走。」也不等玖哥回应,狄忍就自顾把倒在一地的大汉们逐一搀扶起来。
我走近狄忍身旁,一心想跟故友叙旧︰「忍,好久不见了,我是郎我啊。」
狄忍不答话,也不看我一眼,视我如陌路人似的,只顾埋头照料他口中的兄弟们。
花纹此时也靠近狄忍,朝他放声说︰「大哥,我是小花啊,小时候,你把我当亲妹妹般看待的小花喔。」
狄忍态度照旧,对花纹所言充耳不闻,又对她视而不见,只对着仍在呆坐的玖哥说︰「别呆着,走。」话口未完,狄忍就一手提起玖哥,一路扶住他走去门口。
我看在眼里,立马一个箭步,抢到狄忍身前,张手挡住狄忍去路,大声说︰「不许走,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狄忍漠然说︰「我不认识你,走开。」
我气往上冲,朝他吼叫︰「你别装!你想骗谁!你就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狄忍!」
狄忍偏着头,回避跟我对望。他把玖哥轻轻推至一旁,随后挺起身子,瞬间握起拳头,直击我的胸口。
我知道狄忍从小已锻炼格斗术,到少年时已俨然是一个格斗专家,精通??各门格斗技巧,当中尤以「截拳道」至为熟练。这时他这一记短直拳正是由「截拳道」的寸劲打出。寸劲发力的距离虽短,但爆发力十足,仅一拳就足可击倒敌人。
狄忍拳速之快,在凡人而言,已达一流境界,加上我不虞他猝然动手,因此猝不及防,被他一拳击中胸口。
若是往日,中了他这一拳,我或许已被击退至酒吧之外,但此际,我及时凝聚灵气于胸膛,灵气迅即化解拳力,让我不致被拳力所伤。
狄忍发觉我中了他的重拳,居然面不改容,不痛不痒,令他难掩讶异之色。但狄忍素来冷静沉着,刹那惊讶后就火速变招,俯身抱住我的大腿,拼命使力,想一把将我摔倒地上。
我不慌不忙,使出赵一快所传之法,暗运灵气于下盘,两脚顿时变得有如老树盘根,任狄忍费尽全力,我照样纹风不动,矗立原地。
狄忍未能得手,不作纠缠,急急撤退,随后重整架势,抬手护身,动作一气呵成,不见半点慌乱。
我由衷叫好︰「处变不惊,进退有序,这才是真正的格斗专家。不过,兄弟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鬼了,虽然你是我的师傅,我的格斗技都是从你身上学来,但以你现时实力不可能打败我,收手吧。」
狄忍笑而不语,神情中尽显斗志,一副死不服输的样子。
我暗自后悔:「说错话了,居然忘了狄忍为人一向不争名逐利,惟独一说到比武较量,他是永不言败的,哪怕对手比他强大十倍,他也绝不畏缩,战斗到底。」
不及我细想,已见狄忍踮起脚尖,一蹦一跳着,身体随着脚步任意摆动,接着见他身影一晃,仿如一只花间蝴蝶般,绕着我舞动起来。我看着心知肚明,他这步法正是西洋拳中著名的步法:「蝴蝶步法」。蝴蝶步是以灵活的步法绕着对手舞动,叫对手捉摸不定,伺机而动,待对手出现破绽时趁机施以必杀一击。
我静立不动,默默盘算着:「以我当前实力,要击败他不是难事,就只怕他不肯认输,跟我没完没了。这样纠缠下去,拳脚无眼,恐怕会错手打伤他。我不想再伤害他了。算了,干脆故意落败,先结束这场比试再算。」有了打算,我迅即接近狄忍,抬腿侧踢,双手却垂下来,故意中门大开,有心让狄忍有机可乘。
果然如我所料,狄忍发现我露出破绽,立时把握机会,先翻手截住我的侧踢,继而一个滑步抢至我身前,右手作出拉弓姿势,拼出全力挥出一记勾拳斜击我的下颚。
虽然狄忍的拳又快又准,但倘若我有心闪避,他的重拳势必落空。然而,我一心求败,故此不作任何抵挡,刻意垂下两臂,硬着头皮承受痛击。
出乎意料,狄忍居然在中途收起拳头,面色有点不悦的说︰「你故意让我,没意思,不打了。」说完便掉头而去。
我立马趋前搭着他的肩,阻止他离开,急说︰「不准走,先把事情都说个清清楚楚。」
狄忍头也不回,随手一挥就拨开我的手,脚步不停,犹自前行。
我不心息,再度出手攫住他的胳臂,以灵气之力将他整个人翻到我面前,沉着脸向他说︰「忍,别迫我,我不想打伤你。」
狄忍神情木然,只说︰「尽管打,不然,留不住我。」
我咬了咬牙,只感到左右为难;若不下重手,恐怕留他不住,相反下了重手,又恐防伤到他。踌躇半晌,忽想到法子,便说:「你走吧,可是你这帮兄弟要留下来。」
「不行。」狄忍斩钉截铁的说。
「不行的话,你乖乖留下来,我就马上放他们走。」
狄忍眨眨眼睛,看来是暗动脑筋,思考对策来应付我。晃眼间,狄忍已想出法子,缓缓说:「我认识你,你是郎。我还记得,你,欠我人情。现在,我要你还。让我和我的兄弟们走,以后你我不拖不欠。」
乍闻要还他人情,我震惊不已,声线颤抖地说:「欠你人情?你、你指的是那一趟事情吗?」
狄忍默默点头。
我登时一怔。同时,过去的憾事瞬间侵犯我的脑海,令我心生愧疚。愧疚,令我退让,我松开手,合着眼说:「行,是我欠你,你走吧,我不留难你了。」话毕,我重新睁开眼,只见狄忍向玖哥做了几个手势,示意玖哥带领大汉们先行离开酒吧。玖哥遵照狄忍指示,与大汉们陆续离去。
等到同伴们都自酒吧撤离,狄忍才独自迈步往门口走去。
留不住狄忍,又见他快要消失于我眼前,我把握最后的机会,在后方大喊着︰「狄忍!十多年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兄弟,对不起!」
狄忍只略一停步,便继续前行,推门走出酒吧之外。
难得与故友重聚,却弄得如此不快,顿时令我的心情跌落谷底,又觉身心俱疲,不禁颓然蹲在地上发呆。
花纹瞧我一副颓相,连忙上前慰问︰「郎,别这样,来日方长,咱们还有机会跟狄忍见面的。」
我不由苦笑︰「就算有机会再见,他也不会理睬咱们,这有什么用?花,为什么狄忍不理咱们,难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大哥他不会那么小器。」
我被满脑子的困惑弄得焦躁不已,双手不停乱舞︰「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花纹想了想,接着幽幽地叹气︰「我也不晓得。……也许,现在的狄忍,已不再是我们熟识的狄忍?也许他已经变了?」
我摇头不迭,不肯接受多年兄弟已变成陌路人,只说︰「不,他没变。他肯定是还未原谅我,还在怪我,所以才不理我。」
花纹不以为然︰「他也不理我啊,难道他也怪我吗,我又没…没对他不起。」
花纹言之有理,但我充耳不闻,径自钻牛角尖,喃喃自语︰「一定是这样子,他一定还在怪我,怪我那时候出卖他。」
花纹看出我有点不妥,万分紧张,肉紧地摇着我的肩膊,忧心忡仲的说︰「别瞎想,来,快起来,我送你回家。」
我一把推开花纹,怒吼着︰「别管我!」吼声方落,我狠心撇下关怀我的女子,独自跑到外面去。
我孤身一人在酒吧附近游荡着。深夜了,除了我,路上寻不到半个人影,也听不到任何人声。孤寂的背景,衬托着孤单的背影,此情此景,煞是熟悉。
记得了,我轻生的那一夜,正如当前景况,一个人走在深夜无人的路上。当晚,我一心寻死,当下,我也不由掠过同样的念头。
为何寻死?为了狄忍吗?为了得不到他的原谅?不全是。坦白说,其实我原谅不了自己。
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出卖了狄忍耿耿于怀。之前,我一直将这份内疚深埋于心底深处,不让自己把这份内疚发掘出来。直到现在重遇狄忍,一遇上他,我就触动了心底的内疚。内疚一下子占据我的身体,占据我的神经,令我的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又很想抹去那一段令我痛苦的往事。但结果适得其反,往事不但抹不掉,反而自记忆中汹涌而出,令我不由自主地追忆不堪回首的过去。
那年,是狄忍被人接走的前一年。那年,狄忍十五歳,而我大概十三左右吧。当时年纪小小的我们都早熟,尤其是我。那时候,我经常跟狄忍偷走出院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游玩,也常去夜店闲晃。久而久之,在夜塲间结识了好几个哥们,不久就跟他们混熟,结伴去到处消遣。我和狄忍身无分文,那些哥们也不跟咱俩计较,总是替我们付账。
某夜,我、狄忍和几个哥们如常去夜店玩乐。在夜店的舞池中,我结织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孩应该比我大个两、三年吧,她的名字我早就忘掉了。那时人细鬼大的我,只和她跳了几支舞,发觉女孩不抗拒我,就搂住她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
火热之际,却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向我冲过来,一下把我撞开。其中有一个少年,朝我破口大骂,骂我不知好歹,竟敢泡他的妞;他的妞,正是那个与我亲热的女孩。
我瞧那少年不是善类,为怕惹祸上身,于是向他道歉,但他不肯饶我,还说自己叫某大少,是某某和某某的亲儿子,惹上他是我倒楣,继而刮了我几巴掌。
在舞池附近的狄忍看见我受辱,马上为我出头,几下手脚就收拾了大少一伙人。
我害怕某大少报复,立即领着同伴们逃去,那一夜就这样不欢而散。
隔了一段日子,我又和狄忍跑出去游玩。我们上了公车,打算坐车前往市区。一下车,狄忍告诉我,他先去附近办点事情,又和我约定稍晚在某一家餐馆碰面。与狄忍分开不久,就见某大少领着一大群流氓杀气腾腾地向我蜂涌而来。
当时,我想即时逃跑,可惜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就被他们堵住退路,将我重重包围,随即不由分说,纷纷朝我拳如雨下。
我受不了痛楚,开口求饶,那大少就说:「那大个头呢,带我去见他,我就放你一马。」
我没有立即答应他,只迟疑不决。那大少见我不肯答应他的条件,又来了一轮拳头招呼我。
这一次,我再受不住苦头,一口答应了某大少。然后,我带大少等人前去餐馆跟狄忍碰面。到了餐馆,我进馆内等待狄忍,金大少等人则埋伏在馆外的四周角落。
结果,狄忍依约来到餐馆,在餐馆门外被某大少一干人等伏击。
狄忍身手纵好,也双拳难敌四手,终被打至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之中。某大少得逞后就跟他的手下各自四散。
我立刻替狄忍召救伤车,将他送进医院抢救。
经过一番抢救,加上狄忍体魄过人,总算保住了性命。但是,纵保住一命,他也得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完全康复,身上更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期间,我有去医院探望他,他也愿意和我交谈,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彼此的友情已不如过去。
不久之后,狄忍就离开了孤儿院。临别时,我们只互相道别,再没别的话说。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里明白,我们的友情也将随着他的背影远去,永不回头。
此后,我再未遇过一段真挚的友情;如我和狄忍之间那一段曾经真挚的友情。相反,往后遇到的友人,都只赠我背叛、欺骗,与出卖。
也许,这是报应。
我出卖朋友,朋友自可出卖我,这是因果报应,怪不了谁。
「只怪自己。」我自言自语。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发现手上拿着一个空酒瓶,正醉卧于街头上。
我不清楚正身处何地,也不记得酒瓶从何而来。
我只记得,我不想再受良心责备。
是我欠了狄忍。
我势要全数清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