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一闪,大厅中已多出五人。
为首老者高大瘦削,一身素净葛布长衫,双眉斜飞,二目神光蕴藉,苍髯飘洒,气象森严。盼顾之间,大有睥睨天下英豪之态。他这一到,便气势迫人,震慑当场。其身后四人,亦是气度不凡,神闲意定,泰然自若,直将作为四海圣地的水晶宫及在座威名远播的众仙视作无物。
三藏等逐一看去,心中一凛,见那老者身后意态桀骜,生着虬髯的汉子分明是不久前遇到的横行蟹。其身旁三人一个瘦小玲珑,身着锦衣,面色惨白,乖张狠戾;一个高有三丈,虎背熊腰,方面大耳,浓眉豆目,憨厚木讷;一个身材高挑,形容俊美,文质彬彬,沉稳温和。暗自寻思,“对方来意不善,看来要好事多磨了。”
师徒几人正想着,却听有人低呼,“万圣老龙!”
悟空闻言,吃惊非小,他初出道时,便听闻万圣龙王乃是妖怪中叱咤风云的前辈,甚至曾与玉帝独斗,心下极是神往钦敬,多方寻访,可惜缘铿一面。在西天路上,彼此遭遇于乱石山碧波潭,自己却是轻松取胜,其后才知打败的只是对方的分身幻影。
不久前的闲谈中,悟空得知八戒当年便是打败此公,才晋升为天蓬元帅的。听闻对方败于那呆子之手,他老大不以为然,心道,“世上多有言过其实,浪得虚名之辈,那老龙也不过如此。”虽然沙僧解释,那一战如何艰苦卓绝,二师兄如何妙算神勇,对方如何元气未复,功力大打折扣,其在悟空心中的光辉形象也幻灭到不可挽回了。直到此刻相遇,见识到万圣老龙的风范,心中又油然生出敬意,连连赞叹“名不虚传”。
敖广微微颔首,“唔,横行蟹、绣衣贼、大面包、玉面豚四位兄弟也来了。”
三藏心道,“那长相清秀的自然是玉面豚了,玉树临风,名至实归,不知其本相是河豚还是海豚。衣着华丽的是绣衣贼,只是为何呼为贼,莫非漂亮衣服是偷来的,抑或生性狡猾?高大如墙的是大面包,大则大矣,这‘面包’二字,可着实令人费解。”
众人则知晓那四位与龟丞相、鲤提督等号为“十老”,在四海中极具权势,本身亦是一等一的好手,却不知因何同万圣老龙混到一处。
“五弟,阔别多年,还好吧?”敖广淡然道。
悟空等一惊,随即心中雪亮,怪不得昨日对方说其五弟才气绝人、神通广大,却又闯下滔天大祸,原来万圣老龙竟是其叔伯兄弟。
在场众仙佛,多半只道万圣老龙是闻名遐迩的大妖怪,不料其出身竟如此高贵清华。只太白金星、水火二星君、南极仙翁、云童、风婆等熟稔三界掌故的寥寥数人,才知晓此事。
当年在各江河湖海的龙王之上,更有真龙,统辖着当下浩瀚无垠的四海海域。敖广如今为群龙之首,隐然便是往日的真龙,但也只掌管东海,另外三海龙王位次、势力虽稍逊,却也足以与之分庭抗礼。声势上与昔日的‘真龙’自不可同日而语了。
上上辈真龙生有二子,长子便是敖广等父亲,次子则是万圣龙王之父。当年他曾欲将真龙之位传于其幼子,其实二子人品才华不分伯仲,且按着立长的古训,理当将位子传于长子,之所以这般,乃是想将宝座传给万圣龙王的缘故,他坚信这位仁勇兼备的孙儿将给龙族缔造更辉煌的荣耀,为四海带来更深厚的福泽。
弟弟坚决不肯从命,哥哥无奈之下,也只象征性的做了两年真龙,便安居幕后,想将位子传于侄儿,万圣老龙秉承父志,淡泊名利,也不肯受,真龙之位才落到敖广身上。敖广虽不推让,却不愿独占鳌头,将大海一分为五,与兄弟共掌权柄,万圣老龙便做了中海龙王。同辈中还有一幼弟,是为现下的井龙王,因为生性恬淡,不耐烦剧,是以未受其司职。权势足令父子成仇,手足相残,两代龙族却对之不屑一顾,谦退冲虚,一时传为佳话。在他们心中,家族的和睦与繁荣,重于一切。
弟兄携手治海,波平浪静,融洽祥和,然而好景不长,万圣老龙与天帝的矛盾却愈演愈烈。天帝怨其高矜桀骜,不从号令,他则怪对方威福自专,颟顸昏暗。彼此当初乃是共同开创天界,并肩战斗的同志,然而芥蒂一生,愈觉疏远隔阂。后来玉帝质问,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一场大战,万圣惜败,铩羽而还。
他回到海中,四处游说,劝大伙儿不必仰人鼻息,自强自立。虽然众海族承平日久,人心思定,又慑于天帝威势,然而为其恩义所感,竟都乐意追随。即便其余海域族类也多有投奔者,一时声势极盛。
当万圣龙王望着众人信誓旦旦,满是崇敬信任的目光时,不由扪心自问,我值么?自己所作所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愤?是的,龙族之上,不需要有人来发号施令,天界对于大海的索求多于给予,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来管。他问心无愧,但想到战端一开将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心中老大不忍,茫然若失。于是解散部众,带着妻儿,黯然归隐。由于中海无主,便并入另外四海中。
万圣龙王隐于江湖,但由于自身法力高强,为人仗义慷慨,不少妖怪慕名投在麾下,他也来者不拒,唯劝其向善,竟开辟出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后来有不少散仙也前来投奔。
往日壮志,随着岁月流逝,几已消磨殆尽,惟愿悠游林下,了此余年。不料,天帝复大驾光临,并称既往不咎,愿重修旧好,只望其遣散部众。他则知道那些人漂泊四海,这里是其唯一安身处,坚不答允,两人争持不下,又动起手来。天帝实力实在太强,他不愿波及旁人,独撄其锋,虽然一时未落下风,同伴也并无伤亡,但苦心经营的基业却已在两人鼓荡碰撞的真气中化作焦土。
瓦砾场上,望着离去万圣龙王的背影,天帝感到无比空虚,本来是想与对方言归于好,怎的反而弄巧成拙?自己是否有些咄咄逼人了呢?他怅然若失,脑中反复回响着对方临行前撂下的话——“咱们的恩怨,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