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江,清风徐来,浊浪滔天,一大汉泥塑般坐在岸边,任凭飞溅的浪花打湿衣服,岿然不动。他坐在这里已近六个时辰,不言不笑,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皎洁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他一脸晦气色,身形雄壮,气概豪迈。前面一块残破石碑,被身子遮住,露出一角处刻着“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四行小字。
流沙河,沙僧。
以悟空之精明,对这位师弟也捉摸不透。他外表粗豪,心思感情却极细腻;平日少言寡语,但言必有中;看似憨厚,脸上也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笑意。
骤然的分别,让他心神不宁,于是来到故地流沙河畔,盘膝而坐,默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念了近百遍,并未沉静,心头仍如眼前波涛一般涌动。
“呱...”肠鸣声在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
他若有所悟,一声清啸,豁然起身,消失在黑暗中。
“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每日仨饱一倒,吃也香甜,睡也安然,心无挂碍,优哉游哉,这方是处世之道。虽暂时与师父等分别,但也终有相会之期,只安然度日便了。”这一念头闪电般在脑海划过。
于是,沙僧来到流沙河不远处的宁静村落中,盖了一所简陋的草庐居住。
他每日或在陋室中打坐念经,或去山中砍柴采果。有时闷了,便去沽些村酒,佐以山菜,自酌自饮,聊以遣怀。或在无人处打一遍拳脚,使一通器械,舒活筋骨,日子倒也平静快活。
村民们发现,这位不速之客虽生的凶恶,但性情温和,谈吐有礼,且不时送各家些木柴、山菜、野果,渐渐的也厮混的熟了。当见他几下便将老张头的多年顽疾治好时,大伙儿愈发惊讶,“这人到底是何来头?”此后,沙僧又多了一项日常事务,为村民治病。好在众人均体格康健,极少生病,倒也不致令他劳神。
村里的孩子们对这位大胡子叔叔更是敬若天神,他们猜不透,对方那微凸的肚子中,到底蕴藏了多少故事?孩子们那崇敬的目光与陶醉的表情,是最令沙僧开心的事,他喜欢孩子,喜欢看到他们的笑脸。对于那些孩子,午后草庐中、大树下,大胡子叔叔那洪亮声音编织成的离奇故事,是童年中最浓艳的记忆。
村民们不忍平白受他恩惠,亦时常请其到家中用饭,当然是素斋。虽是粗淡茶饭,却也滋味鲜美。茶余饭后时,酒酣耳热际,村民说的村中掌故,历代传奇、前朝兴废之事,以及张家长李家短的日常琐事,他莫不听的津津有味,感觉日子愈发充实起来。令他想不到的是,此处竟有人认得他。
那日在山中砍柴,一老汉道,“你是沙和尚吧?”
沙僧脸现诧异之色,躬身行礼道,“老人家请了,您如何得知?”
老者笑道,“果然是你。你们师徒五人历险阻,遭磨难,取真经的故事谁人不晓?!只是此处闭塞,村民多不外出才不知罢了。我性喜游历四方,故而听过几位的事迹。昨日归来,听大伙说村中来了个奇人,说到你一脸倒霉相的外貌,我已猜到八九分。”
沙僧笑道,“原来如此。”
“听说在路上你只会说,‘大师兄,师父被抓走了。’‘大师兄、二师兄,师父被抓走了。’是么?”
沙僧摇头,“我还会说‘师父、二师兄、白龙马,咱们都被抓走了。’”
话音才落,老者便在对方身上捏了一把,“听闻你得了金身罗汉的正果,怎的依旧是肉身?”
沙僧慨叹道,“大抵是修行不够的缘故。”
老者正色道,“佛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色无相,非假非空。’以此度之,金身即是肉身,罗汉便是凡人,明白了么?”
沙僧挠了挠头道,“您自己懂么?”
老者肃然道,“我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言罢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老者见广识多,言语诙谐,不久便成为沙僧的酒友兼谈友,为其平淡的生活增色不少。
日子虽安乐,偶尔深夜无眠时,他也常常披衣独坐,思念西行故人。“分别以来,他们在做什么呢?师父大概研读大乘佛法,一步步实行自己渡己渡人的宏愿,其境界想必愈发难以企及了;大师兄可能在和自己的猴子猴孙欢聚,或拜访九州十岛的故旧;二师兄不必说了,不是在草丛、山洞中酣睡,就是在哪里大嚼;小龙呢,猜不透他在做什么;至于自己,该何去何从?红尘纷扰,或许在这宁静淡泊的村中度过一世,也是不错的选择。”
光阴似箭,已近一年,转眼间又要远行。沙僧不懂,人世为什么有那么多分别。蓦地想起那老者的话,“因为有聚,才有散,也正因为有离别,才有相聚。”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听村长说的。”
清晨,村民们在村口为沙僧设宴送行...
“大胡子叔叔,你的故事我们还没听够呢”孩子们依依不舍的说道。
“这次归来,说不定能带来些新的有趣故事呢。”言罢慈爱的抱抱这个,拍拍那个,用浓密的胡子在孩子们脸上使劲磨蹭,疼得对方呲牙咧嘴。
“沙师父,回来时为你接风,最近老身的厨艺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一老妇热情的说道。
“那是自然,到时怎能少得了您的香辣菌菇豆干嫩笋片。”
“那个,沙长老啊,您走前先把赊的三百文酒钱给结了吧。”卖酒的老翁道。
“这...”
“哈哈,清了,咱们谁跟谁啊...”
说不完的话,终须戛然而止。
“我走了,众位保重。”沙僧挥手与村民作别,拽开大步,扬长而去,肥大的袍袖随风飘摆。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对方高大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线中,村民们仍旧怅望良久...
“再见,善良热情的朋友,我还会回来。再见,分别一年的你们,再过不久便可相会...”言罢腾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