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甚好。
宝蓝在院中的草坪上置了一把摇椅,上面铺了一条白色毛毯,我坐上去之后她还顺手将多余的部分搭在了我的腿上,其实才十月中旬的天气哪用得着这么小心,但根据我的情况来讲却着实有必要,距离那梦魇般的一天已过去将近一个月,我一直卧床昏睡,约在半个月前醒来,之后又调养了七八天才得以下床走动,至于能出门晒晒太阳也不过就这几日,而且还是挑正午的时刻,因此宝蓝这样的举动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她如今对待我的身体就好比呵护那风中之烛,一举一动都存着一万个小心,想到此我不禁拉过她的手:“宝蓝,眼下整个云宫,除了我也就是你了,泪雪顶着圣姑的头衔,但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你在她身旁,万事都要出手帮持,如果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就飞鸽传书皇都,知道吗?”
她沉默了片刻,应声道:“是。”
我点点头,望着远处碧蓝如洗的天空舒了口气,月初时风炀带着云宫三十四位女使离开轩灵,前往秦都开启他的复国大业,并最终在花艳满的帮助下取得秦军兵权,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成功后,接下来的基本上就在计划之内不会有变了,和并秦都、如花,建都蜀城,改国号为东,风炀在传递过来的书信当中详细地表明了他近来的动向,对此我也很欣慰,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东夏一定会实现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之众望所归的气象。
风炀命里注定会成为东朝历史上的第一任明君,而作为他的女儿,泪雪这个公主命却颇有曲折,对于我来说自是希望她能在父母的保护下一生无忧,幸福安康,然而那时风炀遣人来接璃烟与她时,出人意料地,明明只有五风稚龄的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经过大风大浪:“我不随父王去皇都,我要留在轩灵,眼下圣姑姑的身体那么差,你们所有人都走了,雪儿要留下来陪着圣姑姑,帮她处理事物。”
我忽然想起那日安魂笛之下所有人都进入了休眠,只有她正常如厮,而慰魂音所惑的通常都是内心无欲无求之人,从这一点来看,或许泪雪也注定不是世间寻常女子。
因此我特地给风炀修书一封,没想到他却挺赞同泪雪的做法,倒是璃烟很舍不得,临走时一双泪眼巴巴看了很久,最后在我再三劝慰以及泪雪再四保证会听话之后才登车离开,考虑到她终究是个女孩儿,若是强势多有不利,因此替她拟了一个“圣姑”的称号,而轩灵长久以来的“圣主”之位从此弃之不用,连宝蓝我也令她改口称我为“姑娘”。
“姑娘要不要喝杯茶?”毕竟时间久了,突然改口一开始她很不习惯,也就这几日才好些。
我摆摆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派去荒夷山的人打探的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木郎师父白日虽闭门不出,但每天黄昏时却固定出来走动。”
“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我微叹一声,当日自昏睡中醒来,众人皆在,却独独不见师父,我以为他身遭不测,不免惶急,最后还是倾星耐心地一一道来,原来在得知我无性命之忧的第二日,他便只身一人连行囊都没有背于太阳初升的时候往东南方向走了去,他要去寻找澄光的尸身,中了化魂大法的肉身需得用极强大的灵力养上十日,十日之后封入玉晶棺,待百年之后魂兮归来便可以获得重生,所有人都视师父的这个举动为一厢情愿,然而我却知道,这是他心中的最后一点执念,若不完成,至死都无法瞑目,因此我也只是令人在暗中察视,没有多加相扰。
“还有一件事。”宝蓝抬头看了我一眼,“今晨收到来自忆情谷的书信,他们于前日安全抵达,信中称一切都好让姑娘放心。”
“好好好,都走了,无下无不散的筵席,各自寻得各自门,各安天涯,我才没工夫操心呢。”说毕往后一躺闭上眼睛,柔柔的阳光洒在脸上,伴随着徐徐轻风,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萱儿走的那一日天气也如现下这般好,只不过她们脸上均带了一层浅浅的忧伤,明明来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却只剩下四个离开,怎么不叫人……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她默了半天最后这样对我说。
我忍着心酸挤出一丝笑:“萱儿,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陪姐姐吗?”
她悲哀地摇头:“我要把李权的首极拿回去祭奠父亲,还有女使大人已经不在了,我要回去接替她的位置,守护星都。”
我一时无话,默默低头,对于杨玉是死在风炀之手这件事我一开始简直无法相信,风炀向来宅心仁厚,不到无路可退是不会主动举剑杀人的,更何况他们毕竟……,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风炀还是看不开雪皇后的死吗?
彼时听了我的这种疑惑,倾星苦苦一笑:“我不知道玉姐和风炀以及你口中的雪皇后之间有着什么恩怨纠葛,但我们忆情谷的人最害怕带着生前的罪恶死去,因为这样会辱没七星狐族的声誉,你一定想不出那日是怎样的情景,正值黄昏,残阳如血,玉姐穿着的是她很多年未曾穿过的绯红色烟纱罗裙,我们赶到的时候正是她被风炀一剑当胸刺过的瞬间,血染红纱,那是旁人无法看得出的绝艳,我永远也忘不了玉姐躺在我怀里时脸上的神情,就像完成了一个夙愿,那般解脱没有留恋的笑容,当时我就在想,她一定是欠了他们很多,以致于非死而偿还不过,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心里也就释怀了,如果一个人所欠下的终其一生都躲不过以命相抵,那么多活哪怕一个时辰都是种折磨。”
“其实,当年风炀能在蜀都被困之际安然逃脱,关键之处是杨玉……”我想了良久,还是说了出来。
倾星感伤地道:“我知道。”
“可是他却未必知道。”
“那就永远也别让他知道。”
不得不说,与其监国女使身份一样,杨玉当得起果敢大度,她至死都没有让风炀知道真相,等了七年的结果在他眼里或许都是一场报应,她却没有任何解释,只这一点就令人唏嘘不已。
“莲儿。”
见我们太久没说话,倾星走了过来,表情欲言又止,我会意,随后向前走了几步,她亦跟了过来,却还是欲说还休,我见状便先开口道:“萱儿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她黯然无语,我想了想又道:“关于她和星蒙王子的婚事,我遵重她自己的选择。”
倾星终于点了点头,望了我良久,面露哀伤地道:“莲儿,这是不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蓦然一震,还未回答她已转过了身,口中似是说了这么一句:“你的身体我知道。”
我心里霎时一痛,站在原地久久都无法挪开一步,萧萧秋风下,随行的车队缓缓启动,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倾星渐行渐远的消瘦身影,仿佛知道我在看她,走了一会儿之后,她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尔后上车离开,视线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秋风扬起的空荡左袖,我移开目光,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