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时,我走出了蜀宫,像是受了一场极刑,脚刚一迈出来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因七年前发生的那场浩劫使得曾经人人景仰的蜀宫变成了如今众口一词的阴煞之地,所以即便是白天也无人敢贸然进去,也因此在看到我从宫门走出来时几个路过的行人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其中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天生菩萨心肠,见我摔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将我扶起,同时口中还嗔道:“姑娘可是吓着了?天色晚了,往这里跑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道了声谢,见跟前无人便问道:“这宫里处处杂草丛生,只有……一处宫中干净整洁,婆婆可知是何缘故?”
“你这话问我还真是对了,若是换成别人也未必知道,姑娘说的可是凤和宫?那是先和静皇后居住过的宫殿,因我那小儿子在军中是个参将什么的,据他说当年秦帝命人封锁宫门时特地留了一道令,除凤和宫之外不得清扫,清扫不得过凤和宫,怪里怪气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听罢默然无语,想来这其中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了,说话间已行至街口,辞别婆婆后我径直拐向了西街,一别多年,这里的风情面貌大有变化,好在方位并没怎么变,我凭着记忆一处一处寻来,途中或遇上一两双探究的目光,或被三两个厮闹的小孩子撞到,我始终低着头不予理会,待走至一处门前挂着两只灯笼的宅子前停住了脚步,抬头望着扁额上那两个清秀的隶字“柳宅”。
曾经恢宏的将军府如今只是一座普通的民宅,岁月啊,你从不曾沧海桑田,却为何能令人世间的变化如此天壤之别?
踌躇良久,我最终以手叩门,片刻后门轻轻而开,一个身着粗衣布服,姿容秀丽的妇人含笑立于门后,见到我后微微一愣:“姑娘……找谁?”
“我……我能进去看一看么?”
她不明何意,却没有多加追问,而是礼貌周全地让了我进去,院子并不小,一眼望去错落有致,我一步步行来,脸上的哀伤不言而喻,柳先生与柳夫人以及一双儿女虽在身后跟着,却一句话也不乱说,待转至后院,我蓦然一顿,目光牢牢被前方一株参天大树牵引住,良久方慢慢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树干,耳边似响起父亲昔年话语:“这株碧梧是当年我从荒夷山回来后亲手所植,种子乃你娘亲所赠,今才碗口状粗,想来再过十年,必翠翠葱茏矣。”
而今十年已过去,它一如父亲所料想的那样枝繁叶盛,可物是人非,当日种下它的人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娘亲,你看姐姐哭了。”忽听后面小女孩怯怯地声音,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眼泪已流了一脸,不着痕迹地用袖角擦去,我转身走到柳先生与柳夫人面前,“我想买下这座宅子,可以么?”
他们愣了一下,互相对望了一眼,我继续道:“我可以出比市面上高十倍的价钱,一千两,你们看如何?”
这回没有再犹豫,柳先生直接道:“不行。”
“三千两。”
“还是不行。”
我还欲再往上加,柳夫人上前一步道:“姑娘,无论你出多少钱,我们都不会卖的。”
“这样啊……”我难掩失望之色,垂头叹了口气,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原来也是因人之论,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回,竟是我错了。
“姑娘,你买的不是这座宅子,而是我们的家,我们在这儿生活了快五年,其情无价可言,姑娘想来并不懂,所以天色已晚,恕不远送。”柳先生从容不迫地说完,携着妻小离开。
“等等!”我追到他们面前,“方才是我无礼了,只是因这宅子和我曾经的……家有些相像,故而才……,既然先生与夫人如此重情重义,那么容我一个不情之请,好好守着这座宅子,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要将它舍弃。”
夫妻俩对望了一眼:“这个无须你多说,我们自当如此。”
我微微一笑,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将头上的一枝凤血玉钗拔下插到她的发间,尔后一个旋空离开。
又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十里长街的人群又开始络绎不绝来来回回,我曾经很多次与他们一样,欢欣到不知疲惫,如今却只站在一角阑珊处,静静地凝望着那一方热闹,明明近在眼前,又似远若天边,最终都化成内心的虚无。
第二日清晨,日头尚未升起,我沿着北街默默走向城门口,又结束了一件事情,我的内心除了平静别无其他情绪,今日出城的人倒还不少,三三两两挤在一处,我站在人群最后,回首望了一下尚在安静中的蜀城,今日这一走,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来了……,微叹了口气,转过脸的同时眼角瞥见旁边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若有所思地将我望着。
我不由垂下头,见人群已渐渐散开便抬脚紧走了几步。
“前面的那位,是顾大人不是?”
正欲出得城门,忽听身后这一声不确定的呼喊,我的心刹那间犹如巨石投入静湖,荡起千层涟漪,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缓缓转过身,那个抱孩子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大人还记得我吗?”
见我一脸迷茫,她又道:“承佑三年十月,大人在蜀宫救过我一命。”
我随着她的话将记忆倒回那一年,片刻后忽然想了起来,:“你是朱儿的妹妹,叫……叫……”
“品儿。”她笑着接口道。
望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子,我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当时的稚女如今已为人妇为人母,踏入故地,我以为早已过了一世轮回,没想到还能再遇到旧识,真可谓聚散皆有定,离合总是缘。
“大人这是要出城吗?”
我含笑点头:“多年未见,你姐姐她现在可安好?”
品儿原本微笑的神情蒙上了一层黯然:“当年城破之际,我和姐姐险些失散,幸得普宁寺宁心大师相助,后来姐姐便剃发跟随她出了家,这几年云游四方去了,我上一次见她还是一年前。”
我点了点头:“倒是她的造化不错,如闲云野鹤般超脱。”
说话间自城门外忽踏马行来一支军队,其势猛烈,甚至撞倒了不少等待出城的民众,刹时惊起一片叫嚷,那些兵士却视若无睹,疾弛而去,被撞倒的人则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个个敢怒不敢言。
彼时品儿早已将我拉到一旁,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道:“那是秦军,如今蜀城是他们的地盘,时不时会来一趟,蛮横得很。”
“品儿,你恨他们吗?”望着马蹄远去扬起的尘烟,我忽然问道。
“这个……”她勉强一笑,“我们平头老百姓,无非就是想过安稳日子,至于恨不恨的,我觉得若是他们不这么想,那我们的日子也许会好过很多。”
我默然无语,却见她怀里的孩子不安分起来,哼唧闹个不停,品儿一边哄着他一边向着我道:“天气尚早,大人可愿意到寒舍一坐?”
我摇摇头:“不了,今日能在这儿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只是还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品儿,你在这城中住了这么多年,可有听过……顾家小女儿的消息?”
她低头想了想,面有难色地道:“这个倒还真不知,当年秦军攻进来时,烧杀抢掠,所有的人都顾着逃命,城内混乱不堪,后来听说来了一个叫星王的人,对秦帝屠城之行大为愤怒,甚至还差点儿大打出手,所有的善后也是都他在处理,我想若是找到他……”
“我知道了。”我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这就要去了,你回吧,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品儿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我再次微笑示意,她终于放心,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我深呼一口气转过身,萱儿,一别经年,若你还活着,且像她一样有一份属于自己平平淡淡的幸福,那么我在这个尘世真的是了无牵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