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蜀都如今已更名为越城,我到达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灿而不炽,是以城门口来往行人众多,我抬头仰望着城楼上那镌刻苍劲的“越”字,怎么也难掩心潮汹涌,七年前的那场厮杀历历在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尔后大步向城内走去,边走边伸手解下了覆在面上的薄纱。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切仿佛梦般遥远,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我恍若看到了十年前天真散漫,古灵精怪的自己,那些事儿,那些话儿,所衍生出后来岁月里的那些爱与恨,笑与泪,如今回忆起来,我竟分不清是一场噩梦还是一段永恒。
“姑娘,要不要来碗圆子?”许是瞧出了我空洞无神的目光,店小二索性从店内端出了一碗送到我面前。
时隔多年,这圆子铺早已人物皆非,惟有这待客殷勤之道却一点未变,望着眼前这张陌生而满含笑意的脸,我犹豫地伸出手舀起一个,送至唇边时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品尝,只好仓皇地丢下一锭银子后转身离开。
听说当年秦军攻下蜀都之后,那传闻中阴郁的秦帝并没有刻意损坏蜀王宫,反而下令严加看护,因而今日至少从外表上看去蜀宫还依旧如当初,远远地望见那威仪的宫门时我内心不由一紧,几乎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荷包,已然久远的悲痛不可竭制地将我再度淹没。
一时入得宫门,但见满目凄凉,花木萎败,那些亭台楼阁虽未有损坏,但因年头久远还是失了曾经的朱颜,我一步步行来,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熟悉:曾经象征蜀国威严的昊清殿,漪箩与沈骆岩避过雪的六角亭,还有雪皇后生前的最后依恋梅林……,伴随着这些事物脑海中不停交织着那过往画面,我一时承受不住,闭着眼睛乱走了几步,待再睁开时却见面前静幽幽地盛开着大片的木瑾花,我怔怔地望着,心中忽地一窒,是的,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个百十步,便是我魂牵梦萦的海棠苑。
一路走了过去,站在已然破败不堪的门前我心中涌起万般情绪,方才那短短的百步之距于我而言却像是趟过了一条岁月长河,淹没多少年少时光,末了叹一句世事无常,今时今日的我站在这里没有半点脱胎换骨的傲然之感,有的只是历经苦难之后的疲惫,仿佛分离多年的亲人重聚,其情不可言喻,只因这里温暖过我一整个曾经,致使经过那样的摧残如今它简直不堪入目,我依然如初始般依恋。
伫立了良久,我抬手一点,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感受到荷包内传来的阵阵温热,心下不禁一伤,必定是与我一样,睹物思人,情绪涌动的太厉害才出现这种情况,解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托在掌心高高举起:“年年,我们回来了,师父带你回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掌心红光大炽,将整个海棠苑映得一片灼灼。
“年年,今天我们只是重回故地,但总有一日,我们会将这里的一切重建!你放心,师父绝对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所以,不要再伤心了。”我边说边用手轻轻摩娑着光滑珠面,果然不多会儿,红光渐渐敛去,望着掌中这颗晶莹剔透的红珠,我想起当初年年将它送给我时的潇洒随意,彼时连她自己也不知,这颗她从水中捞起来的珠子竟是上古圣物珀红珠,传说中可渡化一切魔物戾气,却因遗落人间封沌已久,为了逼其灵性年年不惜以生魂祭之。
我随身携带珀红珠七年,从未发现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直到去岁七月初九日,距云宫约五十里开外一处名为黑谷的地方出现了一只九头雉鸡精,白日隐没,专在夜晚出来伤人,搅得那一方百姓苦不堪言,自亚飞离世后我便甚少离开风涟楼,且那时师父回来已久,终日待在云宫意态廖廖,我自幼随着师父长大,自然深知他那一身通天的本领,其中以抓妖这一项最为拿手,多少年没亲眼看到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虽然赋闲久了手有些生,但想来对付区区一只雉鸡小妖还是不在话下的。
师父是吃过午饭顶着日头走的,至回来时已夕阳西斜,艳红色的霞光将整个云宫照得如火如荼,不出我所料,那化成女子形状的雉鸡被关在一只大笼子里,衣衫破败,满目流露着愤怒与不甘。
“此物已成魔性,得快快解决才好。”
我听出师父说话的语气有些起伏,回首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的前襟后背均有不同程度的抓伤,由此可见这是一只颇有些能耐的雉鸡精,若不就此解决日后必成大患。
我慢慢向铁笼靠近,她嘶吼了一声朝我扑过来,我不禁顿住脚步,正思索着就这样用三霄神杖将她斩杀是否有何不妥时,忽觉身上某处莫名一热,紧接着一道夺目的红光自衣襟处发出,从上而下罩住了困在笼中的雉鸡精,在愈来愈烈的光芒中她的表情从反抗到挣扎,再从平静到沉静,最后缓缓现出了原形,却是一只五彩雉鸡。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我措手不及,子母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来拿出了我身上的荷包,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激动地脱口而道:“神珠现世,真是天助我也!”
自此我才知当初年年给我的居然是上古圣物珀红珠。
按子母的话来说有了珀红珠我们对秦都的攻破势在必得,但同样的,众所周知长渊剑因百年之前萧天昊魂飞魄散之际而消失于世间,珀红珠为上古神物,渡化一些小魔小妖之类的十分绰绰有余,但像长渊这种沾染了其主人临死前的怨气,一旦再现于世必定会怒震天地的魔剑,想要将其渡化成最初就不得不让人忧心了,子母与师父合计了一晚上,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选一个至真至纯女子的生魂施以秘术祭之,让其同样沾染些人情善性,如此方可一决,办法是有了,只是听上去略有那么一丝丝残忍。
我正琢磨他们口中的“至真至纯女子”从何处找来时只听子母幽幽地道:“我们觉得,像这种舍己为天下的的事还是由它的主人来做比较合适。”
我难以置信:“我?”
“非也。”师父摇了摇头,“所谓主人,即它的第一任主人,也就是将它带来这个人世间的人。”
我一时默然无语,说实话,连风炀我都没想过他能活着逃出来,更别提年年了,那丫头一向愚钝,平常连路都认不清楚,说不定早已……,可旦夕祸福难料,她若是还活着,现在又在哪儿呢?
仿佛瞧出了我的疑虑,师父道:“凡事不到最后,都不要过早下定论,更不能轻言放弃。”
那是云宫近百年来惟一一次秘密而又慎重的集体出动,三十五位女使分散天南海北,一个月后,果真带来了年年的消息,据说是在如花国境内一个叫做佛陀镇的地方,初闻之下我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悲,一想到她和我的重逢即为永别我就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无力感。
那一日天将作晚,我独坐于风涟楼拧眉长叹,忽闻身后一声浅浅的,熟悉中犹带着点点呜咽的呼唤:“师父。”
我凌乱的心骤然一顿,良久,慢慢回过身,面前的女子,身形、面貌一如当年,惟一不同的是目光没有往昔那么灵澈,而是与我一样凝聚了满满悲哀。
“年年。”我边说边向她扑过去,却只触摸到一片虚无,心中刹那间变得冰凉,年年见状垂眸道:“昨夜逢月圆之际,公孙师父说正是魂魄剥离的大好时机……,他们怕你难过本不欲我来,可是师父,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
闻言我终于崩溃痛哭:“年年,师父对不起你,你当初在蜀宫死里逃生,平平安安过了这么多年,可如今却是这样的结果,是师父无能,没有办法保护你,早知,早知……”
“师父,这不是你的错,或许从当日我在水底捡到它开始就注定会有今天,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呢?若我的死真的能唤醒珀红珠千年灵性,那实在太值了,师父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啊,是不是?”
我拂去脸上的泪珠,凄然一笑:“是啊,年年,你不会孤单太久的,等将来我们大仇得报,那时,师父就会去陪你了。”
“不。”年年摇摇头,尔后定定地看向我,“师父只有好好的活着,才是对死去众人的最大慰藉,而我,将化成神珠之魂,永伴您身边!”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阵大风忽如而至,将我的裙角掀得高高扬起蒙住了眼睛,我心知这是年年不想我亲眼看到她离开才作此举,故而任心如刀割身体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一切恢复平静后才缓缓睁开眼,面前果然空空如也,与此同时感受到一股空前的,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慢慢蓄积,我颤抖着手打开荷包,仿佛真的汲取到了新生力量,珀红珠忽地一下自动跃至空中,通体焕然耀目,一圈一圈源源不断地发着红光,我回首望过去,只见案上瓶内原本已枯死的枝桠骤然怒放了一朵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