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走出城外之际,云鹤一声轻啸掠到了身边,我翻身坐上去:“去瑶山。”
自相伴以来,云鹤对我的命令从无拂逆,可这次却仿佛听出了我语气中从未有过的肃杀和冷意,它有着片刻的迟疑,我微微俯身,低声而又缓慢地道,去瑶山,此事无可商议!
云鹤不再迟疑,轻啸一声上了九天,
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万事有始有终,我不想到临死的那一刻还不能安心瞑目。
“你从蜀都出发,一直向南行百里路程,会看到一座瑶山,瑶山之颠有一片银杏林,林子的尽头便是飞星渡。”倾星口中曲折繁乱的地方我不消一刻就已到达,那传说中的飞星渡原来是一涧云雾缭绕的虹瀑,远远望去,混沌之中透着逼人灵气,看似普通其危险性却不亚于五璃花海,因此它还有着另一个称号,天人之渡,非天人不可渡。
“只要星慕不来,我终有一日会过去。”此刻我于渡口临风而立,想起若干年前对倾星说过的话,不禁微微冷笑,谁能想到当时戏言如今竟一语成戳。
“莲儿。”空幽寂寞的渡口,忽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又下意识地低下,有道是姜属老的辣,其话果然不假,眼见师父从容不迫地走来,我直觉地认为我苦心经营多日的计划将毁于他手,因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我决心已定,你不要阻拦。”
“你认定为师是来阻拦你的么?”他望着我波澜不惊地道。
“我……”
“唉……”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是你心里最深最难的一个结,若不解开,至死也会留有遗憾,因此我根本未打算插手,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打算如何去解呢?”
我依旧无言,他转身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虹瀑,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莲儿,你知不知道你明姑是怎么死的?”
我猛地抬头:“不是被……”
“那只是表象。”师父说着看向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当年星慕那看似狠心的一剑,其实是中了你明姑所施的蛊术,她这么做的原因,除了是让你对星慕彻底死心之外也是为了避免你看到后面更惨烈的景象。”
“什么……”我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那明姑……”
“关于我和你明姑的过去,你都了解多少?”
我听罢垂眸,良久方抬头道:“那一年冬天,明姑追随你的下落后回来,我一直想问问她你的情况,可又怕她生气,直到有次她喝醉了主动提起,至此我才算清楚你们之间的纠葛。”
忆起那一日情形,我最深的映像是明姑抱了一坛酒,而且是一坛烈酒,她把那酒往我面前一放,豪气万丈地道:“莲儿,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你师父之间的恩怨吗?今日你若有本事把我灌醉了,我便痛痛快快地跟你说个明白。”
话虽如此,可她哪里用灌,几杯下肚之后就滔滔不绝了起来:“我认识公孙木郎的时候,大约,大约是十八岁吧,那时他……”
明姑说着冲我笑了笑:“比你的星慕也差不了多少,而我,就跟你现在是一样一样的。”
“莲儿,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事都不尽如人意呢?我喜欢公孙木郎,甚至为了他退出了师门,可他也像我喜欢他似的喜欢着另一个女子。”明姑说到此处吞下了一大口酒,“而且那个女子还不是蜀国人,不过这倒不重要,譬如你娘也不是蜀国人,还有风炀的娘,和静皇后身上其实流淌着一半秦都人的血,她幼年是在秦都长大,好像据说还和秦帝有一些……,罢了,这都是上一辈的恩怨,着实不该让你知晓。”
明姑说着顿了顿:“我要跟你说的是公孙木郎与他心爱的女子之所以没能长厢厮守,说到底都是因为我,那时的我自恃武艺高强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也只是对别人而已,对于公孙木郎不知怎么心底总是害怕他会无缘无故消失,所以每次见面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背后扑上去抱住他,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一次亦如是,彼时我们已有半年没见了,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也没有推开我,反而回头对我笑了笑,没想到这一幕恰好被那个女子撞见,看她满脸震惊的模样我故意说了几句玩笑话,其实纯粹只是恶作剧而已,谁想到会导致那件事情的发生。”
我愣了愣:“怎么了?”
明姑叹了口气,目光中有着难掩的自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她这一气之下的离开竟于误打误撞中和别人有了一场露水姻缘,并且不久之后还有了身孕……”
彼时的我听到这里煞是惊异,命运也太会捉弄人了吧?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随之消失的,还有公孙木郎。”
将这一段孽情述完后,明姑就开始不停的喝不停的喝,直到最后不省人事。
我尚沉浸在思绪中,只听师父道:“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我深知以她的性子,或多或少都会跟你提及,没错,因为那件事我心里对她的确有所怨恨,甚至出手伤过她,之后避而不见多年,我知道她一直在找我,可愈是这样我愈想躲着她,直到那一日在宜翔殿,她手里拿着一串琉璃彩珠满面愤慨,一连伤了好几个侍卫连风炀的命令都不听直接闯了进来,我于内室看到后悄悄离开,谁知竟被她不眠不休,一直追踪了三天三夜,最后停在了距蜀都千里之外南禹山北侧的西荒海畔,算起来彼时我们已十几年未见,她的性格还一如当初,脱口质问的就是我究竟想躲她到什么时候……”
师父说到这里顿了良久,尔后转头望着我:“莲儿,你见过你明姑流眼泪吗?”
我一片诧异,他见状微微苦笑了一下:“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难以想象,连当年我拿剑伤了她时她都没有流一滴泪,可那一晚,西荒海怒潮汹涌,却掩盖不了她的恸哭……”
“师父。”我酝酿良久才艰难开口,“我猜依明姑的心性,那应该是你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吧?她,是在跟你诀别对不对?”
“是的,如果不是出了后来宫变那件事的话。”师父沉吟着,面色愈发笼上了一层悲戚,“如同已入膏肓的病人,蜀国的灭亡是必然的,可与之相比,你明姑的死亡却不是应得的,那****携着风炀从昊清殿之下的暗道内逃走时误中了杨燕仪和花艳满合力设下的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情况非常危急,关键时刻是你明姑及时赶来,秦帝攻打蜀国是势在必得,所出动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无论是谁拖延久了都会力不从心。莲儿,有一件事我想你至今仍不知,你明姑昔年的身份乃东夏鼎盛一时的百花门下第一巫姑,是花艳满的同门师姐,她是遇到我之后才退出的师门,也因此与花艳满势同水火,为了从她手中救出我们你明姑施用了昔日门中第一禁术“残血术”。”
“残血术?”我喃喃自语,“听上去就一股邪气,明姑就是因此才成为人质的?”
“‘残血术’是以禁咒控制人的神魂意识,在短时间内如同活死人,只对施术者言听计行,甚至我和东炀也是在这样的状态中离开的,这是连百花门都觉得有悖天道的禁术,所以每任施术者都必须以自己的活血相祭作为代价。”
我身上猛然起了一阵恶寒,甚至想阻止师父接下来要说的话了,可他却不疾不徐地道:“残血,施术者两个时辰之内,血肉尽腐化白骨,这便是血祭,莲儿,你明姑……死得太凄惨了。”师父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注意到他紧握成拳的手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想来这一段回忆大伤了他的元气。
“师父,你爱过明姑吗?”我顿了良久,忽然问道,“我知道你心里可能爱着另一个人,可面对如此深爱你的人,在过去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中,你有没有某一刻爱过她呢?”
“如果,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让阿秀落至如此结局,绝不会!”
我冷笑一声:“除此之外,你还能给她别的什么吗?”
“莲儿!”见我转身欲走,师父追过来拉住我,“你明姑的死对我打击很大,那之后我一直躲在荒夷山,我之所以过了那么多年才回轩灵,除了形势不利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师觉得愧对于你啊。”
我向前走了几步到渡口处,望着那一方氤氲缭绕:“师父,我不明白你今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怕我步明姑的后尘?可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你们的任何担心都是多余的。”
“昨日离开时子母就料到你会这么做,她没有阻拦,其中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秦帝欲攻轩灵,必先求助星王,这对我们极其不利,所以……”
师父转头望着我,目光耐人寻味。
我微微一笑:“都说飞星渡乃天人之渡,非天人不可渡,寻常人等若想渡之,历来无所不用其极,师父可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他同样报以一笑:“你觉得呢?”
“与其费心纠缠不清,倒不如化纷繁为简单,道理都懂,只欠人做罢了,师父,我走了。”说完纵身往下一跃,刹那间气流逆涌,身体急速下坠的过程中感觉被一种不可遏制的沉闷感包围,压抑得似要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