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陌上宫。
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
透过层层绿叶可见岸边的回廊下伫立着一位女子,一袭紫裙曳地,乌发挽起,如凝脂的面庞上一双杏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不远处匆匆走来一个侍女,躬身立住不知说了什么,她凝神的眉目忽然舒展开来,紧接着捧起搁在身侧的托盘,移步向廊下走去。
同一时间,精致辉煌的寝殿内,身穿月白裘衣的男子正缓缓从榻上坐起,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无人会相信眼前这个面色苍白透着病容的男子正是不久前率兵攻下蜀都的秦武帝澄光,那一场战争空前激烈,蜀国名将顾恩泽领三万将士对抗秦王十万大军,慷慨赴死,失了主帅,剩余的将士非但没有言败反而仍坚守城门,最后与破城而入的秦军进行生死搏杀,那绝对是蜀都乃至整个东夏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日,城内血流成河,哀鸿震天,光是清理尸体就用了三日之久。
而现在,作为整出惨剧的幕后操控者以及大获全胜的一方,这最高指挥官非但没有举宴庆贺反而病怏快地躺在床上,叫人实在忍不住怀疑究竟是乐极生悲还是天理眧彰自害其身?
门吱呀一声开了,澄光微微抬头,咳了一声:“紫碧,你来了。”
紫衣女子笑意盈盈:“陛下醒了?臣妾还以为怎么也得戌时以后呢,也好,这是现做的莲子粥,冷了再热的话反倒失了味。”
她边走边说,及至到了跟前话也说完了,将盘子放下隨手从架上扯过一件衣服罩在澄光身上,动作熟稔麻利的仿佛是多年老夫妻。
“外面怎么样了?”澄光抬首看着她,面庞虽赢弱不堪,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却让人浑身一震。
紫碧依旧满脸堆笑:“来的都差不多了,只除了……”
话未说完已被澄光打断:“已经走了?”
紫碧顿了顿,有些谨慎地回答:“是的,天明之前。”
“呵呵。”澄光微微一笑,“还真是急啊。”
“陛下!”
隨着一声清脆的呼喊,门再次被打开,一个黄衫女子焦急地扑到澄光身边,粉面含嗔:“陛下何时醒的?怎么也不告诉臣妾?”
澄光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淡淡道:“初莹,不是说了吗,这是老毛病,没有大碍,你这么一惊一乍的,是惟恐别人不知道吗?”
黄衣女子顿了一下,立即匍匐在地:“臣妾知错了。”
澄光疲倦地挥挥手:“都出去吧,今日是祭天大典,若是连你们都不在,难免令人生疑。”
紫碧初莹各自应了一声,垂首退了出去。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澄光默默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临望整个陌上宫全景,偌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圆形祭台一切准备就绪,隔得这么远,他依然可以隐隐听见台下的嘈杂议论声。
“今日是陛下登基后举行的首个祭天仪式,为何迟迟不现身?”
“陛下未来应该是时辰未到,不过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人当中怎么独独不见灵主大人?”
“这如何晓得,不过日前听说灵主大人对陛下屠杀蜀城的事非常震怒,双方闹得很是不愉快,或许是这个原因才没有来。”
“陛下未打任何招呼,突然之间就下令屠城,灵主大人怎么说也在蜀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一时接受不了的心理也是有的。”
“唉,想起那一日场景我到现在都有些作呕,血流成河,断肢残臂,以繁华昌盛著称的蜀都一夕之间成了死亡之城,你说陛下身为皇子时连说话都不见多大声,为何对蜀都有着这么强烈的恨意呢?”
“你难道忘了,二十年前的沉丰之战,先主大败后将陛下送到蜀都做了质子,去时尚是八岁的孩子,回来时已是十三岁的少年,试想,谁会对敌对国家的孩子心存善念?指不定怎么侮辱折磨呢。”
“极有可能……”
交谈声猛地顿住,澄光微微抬眼,原来是紫碧初莹走了过去,所有人躬身行礼:“参见紫夫人、初夫人……”
风起莲动,送来阵阵清香,澄光微微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窗栏,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心潮澎湃过了,五年的幽禁生涯,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哭,笑,痛,怒,随着时间的流逝皆已成空,却惟独那一件,如同一根尖刺深没入肉里,心还跳,恨不灭。
“光儿,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来,娘今日带你去。”六岁那年,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母亲将他拉到身前穿上了一直压在箱底的玄色衣裳,同时细心地往衣襟里塞了一枚团形纹佩,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的动作,内心欣喜而又忐忑,自有记忆起他就多次问起过父亲的事情,母亲对此不是闪烁其辞就是义正言辞,而今却主动要去见面,难道是因为昨晚他告诉她自己又被太尉之子欺负的事了吗?这是经常发生的啊?不过不管怎样,年幼的他总是期待总是多过疑惑。
母亲显然是早做了准备,马车就停在门外,临行前他无意问了一句:“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母亲微笑着回答。
他再次诧异,细观她今日装束,一身水碧色,青丝绾成髻,斜斜插着一枝金凤钗,略施脂粉,却又用薄纱覆面,他不晓得是何用意,但很安静地没有询问,母亲是个温柔而又倔强的女子,她不想说的事是问不出来的。
马车徐徐前行,他回头望了一眼淡淡晨雾笼罩下的闵洲城,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所有童年的欢笑与记忆,那时他没有料到,这一离开,经年未曾再来。
一路颠簸,他不晓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偎在娘亲的怀里睡了一觉起来后天已经黑了,下了马车站在陌生的空荡荡的街头他有些无措,紧张地拉着娘亲的手,察觉到他的异样后娘亲蹲下身看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光儿,你不能害怕,从出了闵洲城开始,你就不能再害怕!”
他依旧茫然,娘亲叹了口气,牵紧了他的手自语道:“害怕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长大后的他想起当日情景,才悟过来娘亲的话中之意,确然,从离开闵洲城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进入一个永远没有后路的转折点。
那晚的结果是娘亲带着他投宿到了一户朱门恢宏的府邸前,比那个闵洲巡抚家还要大上许多,开门的小厮本不耐通报,但娘亲递上了几两碎银以及一个荷包,片刻之后就见一位华衣美妇急急迎了上来,满头珠围翠绕,见到娘亲脱口惊唿一声:“烟洛。”
他知道那是娘亲的闺名,两人显然是相识已久,如今久别重逢,他很乖地默默退到一边,那位美妇人与娘亲说了一会话之后偏头注意到了他,脸上忽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天啦,这是……”
娘亲温柔地拉过他,指着美妇人与他道:“叫婉姨。”
他尚未开口,那个叫婉姨的女子却已蹲下身抚着他的脸颊,眼神有赞赏,也有惋惜,然后转头看着娘亲:“和他真是太像了。”
娘亲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他却从那个笑容里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落寞,从小到大,只要有乡邻问起关于父亲的事,她都是以这种方式沉默不语,他以前觉得是因为思念父亲的缘故,可是现在就要见面了,娘亲却丝毫未有释怀,于是他的心里也变得颇为沉重,同时更加好奇,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本以为会很快见到他,却没想到,足足等到一个月之后,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可以生生耗尽一个人的耐性,从前相隔千里就算了,而今就近在一处他还避着不见,连他都有些愠怒了,也许就是从那时,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第一次产生了微微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