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他在李府后院的湖边掷石子儿玩,有家丁神色匆匆走来请他去前厅见客,言语慎重而又避讳,他马上想到了是谁,闲散了多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害怕,即使是在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时情形,他依然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娘亲端坐在厅中,素白的脸上瞧不出表情,只淡淡叫了一声:“光儿,过来。”
他依言走过去,与此同时坐在另一侧的中年男人缓缓站了起来,声色未动却自是气势迫人,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让他很不喜欢,他从未想过,与这个称为父亲的男人第一次见面会仅仅是这样沉默的场面。
“光儿,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良久,终于是娘亲先开了口,像往常一样将他拉到身侧,“来,叫父皇。”
娘亲的语气是那么自然,然而他却瞬间懵住了,父皇?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父亲,居然就是如今坐拥帝都江山的秦文帝?短暂的震惊过后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既然这样,那么拥有独揽天下大权的他为何偏偏将自己与娘亲遗留在遥远的闵洲?为什么?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后来长大后才从婉姨的口中得知,原来娘亲与文帝之间只不过是因误会造成的一夜露水姻缘,落花无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这个世上,本不该有他。
“你娘亲之所以会回来应该是完全为了你着想,其实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啊。”婉姨这样说。
他不置可否,的确,自从入了宫之后顶着二皇子的身份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欺侮他,但与之相比他也很难再见到娘亲脸上的笑容,偌大的陌上宫,只有东北一角孤零零的丽春阁是娘亲的栖身之所,其实她本不愿进宫的,但奈不住自己稚嫩的苦苦哀求,皇宫,那是天下多少人心驰神往的地方,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进了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谁知情况却截然相反,因没有家世背景,娘亲入宫后连一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只被人以“丽春华氏”称之,从皇后至三宫六妃,再到太子至七公主,无不对他们母子冷眼相待,如果说以前在闵洲的生活只是清贫了些,那么与之相比现在则是暗无天日。
暗无天日,连心都变得冷寂,何时才是尽头?
“我愿意去蜀都做质子。”
终于,两年后,传闻中有着“战神”之称的蜀国名将顾恩泽亲率十万大军与文帝相峙于沉丰江,帝败,拟沉丰条约,宣称臣服,并送上黄金千担珍宝百箱以及一名皇子到蜀都作为人质以显诚意。
武帝子嗣不多,除却皇太子便是三皇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八皇子,三皇子乃是如今最为得宠的张贵妃所生,于是只有他,是最合适也是惟一的人选。
“父皇。”他跪在文帝面前,尚只有八岁幼龄,眼里却闪着决绝与果断的光芒,“我愿意去,但求您答应儿臣一个要求,立娘亲为妃,给她一个封号。”
这是他仅有的愿望,父皇抬头看了他很久,目光深沉复杂,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最后却只叹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最终可以相信和倚靠的,只有自己。”
他无暇顾及父皇言下之意,转身兴奋地跑到丽春阁将这个消息告诉娘亲,她讶然过后,眼中忽地就流出泪来,接着将他紧紧拥在怀中,悲咽无言,他仰起脸安慰道:“从此以后,娘亲就不会再受人期侮了,而光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继而轻松一笑:“或许,蜀都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呢。”
少时光阴,转瞬即过,成年之后的他常常回顾起自己过去的成长经历,闵洲六年,秦宫二年,蜀都五年,尝尽世情冷漠,再柔软的心也会变得生硬,一日之寒绝不能使冰冻三尺。
“呀!居然还是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说话的是一个很美丽端庄的女子,不同于娘亲总是带着勉强的笑容,她是发自内心的明媚之笑,柔柔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怜惜,他猜想这个女子的身份肯定不寻常,果然便听见周围的宫人唤她皇后娘娘,可却是敌国的皇后,想到这里他冷冷地将头扭到一边。
“大胆!居然敢对娘娘无礼!”旁边的宫人厉声叱道。
美丽的皇后却摆了摆手,依旧笑着看向他:“只是个孩子而已,比本宫的风儿也大不了多少,不知陛下打算把他安置在何处呢,不如就梨亭苑吧,正好空着。”
“娘娘,这可是敌国的人质。”旁边有宫人低声提醒。
“无妨,本宫亲自去和陛下说。”
五年来,因为有了和静皇后的照拂,他在蜀宫的生活并不如外人所想那般受尽磨难,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安静,没有人主动问候他,他也从不搭理别人,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那件事,他几乎以为这一生都要这么孤独而安静地活着。
那是十三岁生辰,他做质子的第五年,记得那一晚的月亮格外圆,清幽幽挂在天边,光华照得人间如同白昼,他独自站在院中来回踩着地上微微摇动的树影,忽听身后悲咽的一声呼喊:“光儿。”
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他浑身一震,慢慢转过头,娘亲就站在不远处,荆钗布裙,泪落如雨,再也顾不得什么,他大叫一声飞奔过去,孤僻冷漠的少年,瞬间失声痛哭。
“娘,你怎么来这的?”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娘亲已位至四妃之一,以地位身份来说应该轻易出不得宫才对,况且这里还是蜀宫,又谈何容易进来?
娘亲并未答言,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他,五年未见,她看上去老了许多,眼角依稀可见细细的皱纹,她伸手轻轻抚摸他仰起的脸颊:“光儿,你在这里过得……”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他本欲劝慰,可一张口却如哽在喉,五年,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站在孤寂的院中,默默望着秦都的方向,想象着娘亲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人欺侮……
“娘,你走吧。”良久,他下定决心郑重说道,“这里是蜀宫,我又是质子,如果被他们发现您在这儿就麻烦了,轻则性命难保,重则势必会勾起两国嫌隙,引发战乱,如今秦都兵力尚在恢复阶段,万万经不得战败的危险,无论哪种结局对我们都有害无益,所以您还是快走吧。”
十三岁的少年,心思已然缜密果断,连娘亲都为之一怔,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上一刻还在担心的事情却在须舆之间成了事实,大批的禁卫军手持长剑涌入冷清的梨亭苑,他和娘亲被团团围在中间,暗夜里,连风都带着股肃杀的气息,他第一次有如临大敌之感,惊惶间脱口而出:“不要杀我娘!”
面前站着许多不认识的人,领者正是蜀皇,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刻脸上微微泛着冷笑,和静皇后站在旁边,目睹这一切似是想说什么,但却有所顾及地不敢上前,踌躇半天最后低声道:“还只是个孩子……”
“啪!”话未说完被蜀皇狠狠一掌甩在脸上,“孩子?孩子能有如此冷静的头脑?或者说,虎父无犬子?”
所有人都被震得噤若寒蝉,他也吃了一惊,那个美丽温婉,印象中总是挂着浅浅笑容的皇后此时狼狈地摔倒在地,眼见都无人敢扶,他禁不住上前了一步,却被蜀皇拔剑止住:“朕倒想看看,如今在朕的国土,有谁胆敢包藏祸心!”
“陛下。”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一个柔和而又沉静的声音响起,他讶然回身,看着娘亲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妾氏思子心切,擅闯禁地,甘愿领受所有责罚,光儿尚未成年,且是个手无寸铁的质子,陛下若是杀之传出去实为天下人笑谈,况且目下蜀秦两国和平交好,不宜征伐,陛下圣明,定不会让黎名百姓受生灵涂炭之苦。”
沉默半晌,蜀皇微微冷哼一声:“不愧是以贤德著称的华淑妃,以上之言真是令朕汗颜!只是朕平日自嘲胆怯,皇宫周围设下重重防御,淑妃居然夜半时分只身进入,此举实在令朕深感惴惴,不知如何能证明只是思子之心而别无其他?”
如何能证明?他愣愣地看向娘亲,却见她微不可见地一笑:“若是妾氏能证明,陛下可否放过光儿?”
“哈哈哈!”蜀皇仰天大笑,“别说是一介质子,就算是他秦文帝,手下败将,何惧之有!”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虽然很多年以后他明白了娘亲当时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甚至不全然是因为他,但无论如何却已再难消除此事对他造成的巨大创伤以及人性上的改变,就是在那一夜,亲眼目睹了娘亲的死亡,带走了他全部的懦弱,从前他只是冷面,自那之后他开始冷心冷血,最擅不动声色地将人置于死地,步步为营,直到问鼎今天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