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结果是我和星慕在众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中被风炀和我爹各自领回了家,虽是个误会,可传出去总不大好听,风炀英明,为避免闲言碎语下令严禁泄露一字,可他忽略了在这个年代人们对谈论八卦是多么的热衷以及他手底下的大小官员看着忠心耿耿实则以玩忽职守者居多,是以仅过了一夜,关于我和星慕之间的私情迅速在蜀国之都曼延开来,正值天寒地冻之际,听说不论大河小湖均结了一层薄冰,致使可怜的我欲跳沉丰江以示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别人也就罢了,令我气愤的是整桩事件的始作甬者楚年年,估摸着以她这个年龄和智商根本弄不明白“暧昧”一词是什么意思,因此投过来的目光中总是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喜中含嗔,嗔中带怨,乍一看简直让我毛骨悚然,好在已到了腊月末,全国下下都忙着过年,蜀宫也不例外,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我忧悲了多日的心情总算略得到一些缓解。
除夕夜翠舞堂的众舞姬皆聚在海棠苑里赌钱加守岁,因我和年年率先输了个精光所以被罚到后园折几枝梅花回来插瓶赏玩,清辉的灯光映着雪色,偶有寒风扑面,梅林里动人而又冻人,只是隔着千树万树的梅花我好像看见前方有一个穿着戎装的身影闪了过去,彼时年年正举着根鸭脖啃得满嘴流油,我料着也没看见,遂自语了一句,哪知这回她倒争气,我刚说完便接口道:“是沈大将军,方才我去御厨拿鸭脖时正好碰见他在取酒,我还问他要不要个鸭脖就酒来着,结果他拒绝了。”
我会悟地点头,脑子里忽然蹦进了前几日的一桩事,一桩令我至今想起来仍有些费解的事。
那是东夏飘落第一场雪的日子,我向来觉得,日月星辰虽挂在天边遥不可及,但想看的时候只需抬抬头就行了,不像雪花,即难得一见又可以随意赏玩,多令人欢喜,因而每年一入冬我便日日盼望着下雪,好容易等来了便特意起了个大早,罩了件斗蓬蹑手蹑脚地出了海堂苑。
四顾一望别无二色,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这令我更加雀跃,无所顾忌地一路飞跑,直至进了后花园之侧的穿堂才蓦然顿住脚步,不远处安静立着一个青衣男子,定定地看着前方连我的到来都浑然不觉,我甚奇怪他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有什么可看的,想了半天才悟出来有可能是在作诗,便很乖巧地没有上前打扰,结果等了好一会还是没动静,我忍不住了便转身要走,可转念一想又不愿白等了这么半天,于是大步上前招呼了声:“少将义兄!”
沈骆岩见到我满脸讶然,却也没失了礼数,微微颔首道:“莲儿义妹,这么巧?”
我心想巧你个头啊,也不知大清早的跑这儿来作什么诗,害得我都跟着吹了一回风,面上却端出一副深明大义的笑容:“义兄,你不能光在一个地方想,得把眼光放得远些,知道么?”
他愣了一愣:“什么?”
我四顾望了望,指着身后的花园道:“你看,就譬如这个园子里的花,千红万艳,姿态各异,可远远瞧着未免显得杂乱,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深刻地体会,哇,好美啊!”
他茫然地看过去,我咳了一声:“当然,眼下季节不对,你可以适当地回忆一下,总之我的意思是不要在某一个地方空想,又伤脑又费神,还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试着把目光放到别处,不同的地方总有不同的风景嘛,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哦,晓得了吗?”
他木然点头,我欣慰地舒了口气,不愧是经过父亲调教出来的,文韬武略,一点就通,这番言论全是当初拜娘亲所教,如今我只是照本宣科,而为了顾全他的面子话又说得那么隐晦,难为他领悟的十分透彻,脸色也乍青乍白,最后还不忘颔了一个首:“受教了,莲儿义妹,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他嘴里说得谦逊,可那情形分明像落荒而逃,我这才忽然想起:“喂,我还没问你作的到底是什么诗,你别急着走啊!”
“莲儿。”
我紧跟了几步没撵上,身后忽响起一个轻柔若水的声音,回眸一瞧,忙整了整衣衫下拜:“参见公主。”
漪箩微笑地将我看着,同时伸手来扶:“你是顾将的女儿,无需对我多礼。”
我触摸到她的双手冰凉,再看其身上只穿了一件寻常棉褂子,上还落了些许雪珠,便猜到她和我一样是悄溜出来的,于是解下斗蓬递过去,她微微一笑:“给了我,你不冷么?”
我想说我们皮糙肉厚的哪能跟公主的千金之躯相比,结果还未张口她已伸手将斗蓬接了过去,然后“呼”一下又罩回我的身上,笑道:“看你也没什么事,陪我走走吧。”
长长的一条回廊,两旁风雪直直扑来,冻得我直打哆嗦,可看漪箩却像没事人儿似的,不得不佩服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体格就是强壮耐寒。
这一路行来都是她问我答,她不语我便也沉默,及至到了廊那边的亭中我才禁不住脱口而出:“咦,少将义兄你还没走啊?”
沈骆岩的脸上又呈现出青白交加的颜色来,道:“这便要走了。”
漪箩轻轻开口:“等雪停了再走吧。”
我点头附和道:“就是,这雪越下越大,估计你还没走到家就成雪人了。”
沈骆岩不再说话,三个人各自站着,各自默默无言,我有些受不了这怪异沉闷的气氛,便道:“公主,天气这么冷,不如我去帮你取一件斗蓬来吧?”
漪箩没有说话,我料着是应允的意思,便行了个礼告退,同时长吁了一口气,想他二人虽不大熟识,便毕竟曾是同行,说不定还能交流一下各自带兵打仗的经验。
虑到这一点,临来时我还很贴心地叫了一个小丫头子泡了一壶暖茶端着,谁知到了亭中却空空如也,我甚疑惑,也不知他们究竟是相谈甚欢还是话不投机,以致于这不大一会的工发就双双不见了踪影,后来一直想找机会问少将义兄来着,可自从那日后就再没见过他。
而听父亲曾私下提起过,这位义兄今年二十有二,若搁别人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可他却一直单身未娶,据悉风炀此次把他召回都城主要就是为了解决他的人生大事,所以已另派了别人去镇守玉门关,如此说来他可谓事业顺心爱情不愁,怎的会独自在此喝闷酒呢?真是令人费解。
我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扯下几枝梅花放到年年掌心,亲切地笑道:“鸭脖的味道怎么样?”
她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愈发和善地道:“一个不够吧?大过年的吃就吃个畅快,师父再去帮你拿几根怎么样?”
她听了眼睛立刻眯成了一弯月牙,我甚满意这种结果,拍拍她的肩:“那你先走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这就是所谓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下我和年年各怀所想,各自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转身离开。
这梅林位于蜀宫隐僻的东南处,看似空旷但走起来却跟座迷宫似的,所以奈何宫灯灼灼连沟渠都被映得雪亮,一盏茶之后我仍然不争气地乱了方向。
正郁闷间忽听一缕笛音幽幽传来,我半惊半喜地寻着那声音的来源处,结果没走一会就见那株开得极盛的梅树后面转过来一人,正若有所思地低头行来,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转身就走,却被他提着名字喝住,无奈只得端出笑脸,硬着头皮迎上去:“难得今夜幽静,陛下出来是赏花啊还是赏雪啊?”
风炀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你的胆子倒越发大了,见到我不但不行礼还掉头就走,莫非我身上有什么晦气不成?”
“绝对没有,我只是想起年年那丫头也不知道走没走对路,一着急就给忘了。”
我心虚而又慌张地解释,他听罢笑了一下,向前走了点:“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在一股强大的王者之气压迫下,我一张口便说了实话,风炀点点头:“嗯,如此长夜,会个赌局倒也不错,不知都玩的什么?”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掷骰子……”
心里想着这下玩完儿了,正预备一个人顶罪时他却道:“介不介意我去凑个热闹?”
说罢抬脚就走,我愁眉苦脸地跟在身后,暗暗祈祷那帮家伙可千万得给我长点脸,别闹得太不成体统了,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遭,才走进海棠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肆意的笑闹声,那群平日端庄娴淑的舞姬们此刻皆身着小袄围坐在一起,吆五喝六,神情激昂,连我和风炀推门进来都没发觉,年年这个不长记性的,方才输得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这会子居然又凑了上去。
我使劲咳了几声才令她们有所察觉地转头,与此同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望着那一片炫白的脸色我想她们一定恨死了刚才为什么让我去摘梅花,好在这乍然的安静将明姑自里间引了出来,见此情景也是一愣,继而向风炀笑道:“大节下的,小姑娘们图个乐子,陛下可千万别怪罪她们。”
风炀笑而不语,踏过地上厚厚的一层瓜子儿皮到了她们中间,因见旁边的桌上有几盘点心,便捡了一块放到口中,没想到神色忽然一变:“这是哪来的?”
才缓过些儿神的舞姬们听闻此言又是一片愕然,那是枣泥儿陷做的山药糕,不甜不腻清淡的很,我平时经常吃,正琢磨着是不是国君陛下的口味偏重时只见璃烟怯怯地站了出来:“是我做的。”
风炀的视线移向她:“你一个人做的?”
璃烟惶恐地点头,风炀微微一笑:“不错,做得很好。”嘴上这么说,那手里吃剩的半块却又放回了盘子里。
然后又满屋里看了一圈,最后道:“你们继续,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向门口走,我忙跟了上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认得路,不必送了。”
见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怅然,我也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是过来关门而已,待他走远了,方才饱受惊吓的众舞姬们纷纷围上来询问是怎么回事,我一一作答时眼角瞥见璃烟站在原地,目含情,面含笑地望着风炀离去的方向,直到琉云扯了一下衣角才猛然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