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临近春节,曹向东赶了回来,给于新办理工作调转手续。他买了年货到老更倌家,跟叔婶道别。开始叔婶挺高兴,问老的小的好,他回答说小的想爷爷奶奶,老的邀请他们老俩口有机会去串门,可是没说过几句话就少了。叔闷头抽烟,婶抹起了眼泪,他也不知说啥是好了。叔问他带点啥?他说什么也不用带,城里都有卖的。婶迭忙张罗做饭,他想帮把手,,可是婶含着眼泪把他推开说啥不用。婶让向卫伸手帮忙,把他带来的及家里有的她认为好吃的东西象预备年饭一样要尽力去做一桌饭菜。他阻止不了婶,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卧不宁的他走出屋外,房前房后走走停停,几分留恋,几多徘徊。在院里他看到空荡荡的车马棚;走出院外,大门旁的粪堆,已显陈旧的马粪被猪狗粪压盖得愈见其少。不知叔为了叫他进屋才出来拿把冻葱,还是因为拿把葱才出来叫他,走到他的身旁轻声说:车马卖了。早晚都是卖!他无话反过来安慰叔,或许因为自己也无能为力吧,说什么都显得空洞苍白。没跟叔进屋,他说:“你进屋吧。我去跟老会计告个别。’
他到了老会计家;老会计见进屋的是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神色暗然。
老会计说:“你咋年前回来了?看来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啦。”
他说:“我给乡政府打过电话,是真的。”
俩人低头默坐,不知从何再拾起话头。他掏摸自己的兜,烟在大衣兜里扔在叔家。老会计拿过自己的烟慢幔卷。
‘我叔家把车马卖了,我没帮上啥忙;他们把我照顾大,如今老了,我对不起他们。’
“说这些干啥!你叔不会怨恨你,外人也没埋怨你。”
他叹口气说:“老会计,我对不起你一一深更半夜去找我。”
‘有啥对不起我的,你也不过是个老百姓。我也不是没想过,你在家又能咋样,干下去又能咋样。还能带头领着老百姓造反阿。”
“乡里不听咱说话,更别说替咱着想了。有的人只是想着自己怎么升官发财,把乡政府变成了试验田,老百姓成了试验品。”
“人家那样想也没错,还有谁象老秘书愿在乡下呆一辈子。”
‘老太太不让于新回来了,我也是没办法,自己在这儿咋过?我一口人的那点地,分地时虽说比别人还多出几亩来,可按现在的种法收法,恐怕连我自己也养活不了。’
‘那你到城里想干点啥,靠于新一人工资够花吗?”
‘哪够花。仗着老太太手头有点钱。老太太虽然不想让我去干啥。可我那好意思一家人白吃白住,怎么也得想法干点活,哪怕扫大街看大门,挣多挣少也心安。”
“那也不错。四虎两口子张罗出去打工,如果你那里有活干,帮他们联系一下。把他们放在你跟前,我放心。象你说的挣多挣少不要紧,只要平平安安我就知足。”
‘行!我回去就联系,确定下来马上往回打电话。”
“麻烦你了,不知啥时再回来,咱爷俩还能不能见上一面!’
“咱爷俩客气啥!我能不回来吗?这里还有我叔婶,还有我那点地。地留给我叔家了,房子留给你吧。让老五小六谁住,啥时有钱啥时给我,即使不给我,我也不会来要一分。钥匙在我叔那里,回头给你送来。’
‘我这么大岁数了,难得你还信得过。”
老会计送曹向东到大门外,那边老更倌来找吃饭。在饭桌上,曹向东先为老会计和叔斟上酒,也为婶和曹向卫倒满了杯。饭后,几人送曹向东在大门外话别。他祝老会计珍重,又与曹向卫拉拉手,嘱托有事吱声。老会计和曹向卫停住了送别的脚步,可是叔和婶步步相送。婶泪流满面,双手不停地抹去又无声涌出。他无言劝阻,叔婶默默相随。到了村外,不能让叔婶再送了,他转过身说:“叔,婶,回去吧!等放假我和于新领孩子回来看你们。’说完他快步离去。走出不远,他回头见叔婶还站在原地,向他挥手示意走吧。他又走回来,为婶暖暖手,让叔婶先回去;在叔婶不停的回头注视中,他才回身走在即将离开家乡的最后一段路上。这些从小就熟悉的路今后不可能再留下他的身影;身后仿佛响起儿时叔婶或众乡亲呼唤他吃饭的声音,一一
春节在即,赶路回家的人多,外出的少;侯车大厅里灯光通明却显得空空荡荡。曹向东从厕所出来,发现不远处角落里一个似曾熟悉的背影,没等认清就躺到长椅上,他的视线被挡住了。他绕过去,拍拍这人肩膀;二渣子睁开眼,穿着肥厚的棉衣随即坐起,并嶷惑地看着眼前的他想站起身,他却坐到了二渣子身旁。他问:
“你咋在这儿?’
‘干点活。”
‘干活儿?在这儿干啥活?’
“铁路装卸队有人空斑,就找人替。’
“那能有几个空班,他们不挣钱养家了?”
‘有人赶上家里有事,也有人嫌赶上的活累,就找人替。’
‘晚上就住这儿,他们不撵你?”
“头两天撵,跟装卸队混熟就不撵了。赶上好活,挣钱多了,也住宿小旅店。”
“晚上回家不行吗?’
‘回去干啥,没吃没烧的,在那儿不一样。’
‘你吃饭了?”
‘吃啦。’
‘走吧,再吃点。我还没吃呢。”
曹向东张望大厅内,快餐店还开着门。他把二渣子拉起来并让跟着走。快餐店已不储备过多食物,他要了几瓶啤酒,让服务员给切盘香肠,再煮两琬面条。先起开啤酒,他把两只杯子倒上,而后每人喝了一口。他掏出烟递给二渣子一支,又用打火机给自己先点上。二渣子接过打火机也点上烟,但只吸了一口便低下头看着手中被自己左右捻动的烟卷儿。他用劲儿又吸了一大口烟,随即把剩下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抓过酒瓶为自己倒上,也为曹向东的酒杯续满。曹向东问:
‘过年咋办?也不回去。’
“不回去。装卸队正缺人手,排班都已说好了。’
服务员送来切好的香肠;曹向东把桌上的盘子朝另一边推了推,他说:
‘吃吧。吃完跟我走,过了年再回来。”
“不去。”
二渣子拿起筷子夹了两片香肠,边吃边问:“今年你咋年前回来了?”
“给你嫂子办工作调动手续。过了年半会儿不上班,怕耽误事。”
“你也不回来啦。”他说地平淡,似乎无须曹向东回答,又接着说:“都怨二玲子那个虎娘们儿,辛中良说把电话锁起来她就信。我和四虎子把饭店给他砸了!”
曹向东喝口酒,能想象出当人们听说他不干了,村里又怎样传说他和于新不回来的种种理由,他说:“快吃吧,别说了,还说它干啥!你们砸完事咋处理啦?”
“二玲子给讲和了,要罚我俩钱。等着给他吧!要给?二玲子给去。”
曹向东凭经验知道,事情的最终结果不会是二渣子想象那样简单,王所长不得到实惠不会善罢甘休,罚款说不定还是由村里出。他说:‘没人来找你,谁知道你在这儿?”
“没人知道。”
“房建喜呢?”
“不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想让谁知道!”
‘你打算咋办?就这样,哪天是头?”
“过了年喜子要是没活,他说过给我们联系他师傅那里,别人不去我去。’
‘鲍国平那儿?”
‘对!”
曹向东吃了一碗面条,在老更倌家没吃啥东西,这回也算填饱了肚子。喝净了酒他又把盘中的香肠都倒进二渣子琬中;二渣子吃得象狗舔似的干净。他结帐问二渣子还需要点啥?二渣子啥也不要,反而说自己不能给他买点什么带上。俩人出了快餐店,他要把剩下的烟留给二渣子;二渣子坚定摇头,表示不再抽烟。他在二渣子的陪送下朝检票口走去,排到等候检票旅客的后面,再次请二渣子跟去过年;十几名旅客排成的队很快便通过检票口,他把车票递给检票员,却没等接回车票,而是转身走回,掏出兜里的钱塞给二渣子。他拍拍二渣子的肩膀,沉缓地说:“好好地活出个人样来!”
二渣子手里攥着钱,默默站在窗前,看着站台里列车徐徐开出灯光之外。他收回目光,从双层窗玻璃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轮廓。
过了初五,四虎俩口子踏上了打工之路,一个去当保安,一个去洗碗。四虎子扛着简单的行李,耷拉脑袋缓步走在前头,似乎等身后的媳妇。四虎子媳妇一步一回首,两步一回头,回望老人与孩子。小公主紧跑几步摔倒在路面上,不等赶上来的哥哥相扶,自己奋力爬起来,冻红的小手紧忙拍打沾在衣服上的赃物,这可是过年妈妈给买的新衣服啊!她一声声哀婉地哭唤着‘妈妈”!老会计柱着拐棍紧走几步,拉住孙女的手,站在路旁目送儿女。他用拐棍发恨地戳着路面,被车碾压的冰雪发出“嘎吱’‘嘎吱”响声。他恨自己儿女不争气,这片广袤的黑土地曾养育了多少南来北往的人们,而如今他们竞然生活不下去,抛儿舍女去打工!?他的拐棍不仅在拷问儿女,也似乎在叩问这条道路,而大路无言伸向远方,料峭的春风吹拂起路面上的尘土;又似乎在叩问这片大地,而大地无声地向远处拓展,覆盖着冬日的积雪,庄稼的根茬丑陋地裸露在上面;同时也似乎在叩问苍天,可天空炸响一声过年余下的炮竹,惊吓起树上一群麻雀,逃散般地飞来飞去,惶恐地不知何处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