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飘了一天的雪花,傍晚停下来。尤梅把自家的院打扫了,第二天早晨来到二渣子家院门前。院内一进一出的两串脚印看似二渣子留下的,她快走几步发现留下脚印的人并没有进屋,而是从房门口到窗下,又从窗下回到门前才走的。她追逐脚印慢步来到窗下,象是模仿留下脚印人那样向屋内观看:整个屋内清洁,窗玻璃一尘不染,糊过的窗户缝严实整齐,整个景物仍象她亲手收拾得那样都没有什么变动。她回到门前,门锁还挂在那里;猛然间发现门锁有人动过,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锁门时,门锁的商标是朝外的,而现在是朝里。她一把抓住门锁,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亲切而又羞涩地叫了声‘姐’!一个名字在她胸中冲撞:二渣子!!她急转身,哑然又无声地合闭上了嘴。她背靠在门上,只有几行脚印模糊了双眼。她曾去城里找过二渣子,在人力市场的外围,默默地察看人来人往。几个来回过后,冻得她浑身僵硬,只好躲进当年的商店现在的商场里暖和一下,但也没忘留意人群中可曾相似的人。侥幸的愿望没有实现,她还得回到人力市场去守候。冬天日短,太阳偏西时等活的人们就陆续离去,说明雇干活的人也不会来了。她只好形单影只地回来。一一依在门上良久,她试去眼泪,找出笤帚,要把二渣子家院里的雪象自家一样打扫干净,等待二渣子回来。她要让二渣子感觉到这个家有人为他留守
老更倌卖了全套的车马,马槽及鞭子等凡是车马用得着的东西,也让人家带走了。他把一沓钱放在老伴儿的身边,看看老伴儿,又看看钱,默无声地转身离去。柱子妈坐在炕边泪流满面,比柱子死哭得似乎还要哀婉凄惶;一把钱放在那儿,无动于衷。
老更倌来到小卖部;妞妞站在柜台里正在翻看一本卡通画册,抬头见是熟人,迎上目光也算是打了招呼,无须多问,只要买啥送上即可。老更倌不买东西而站到妞妞的对面,他说:‘孩子,听你们于老师说,你会画画?’妞妞愣了一下神,她说:“于老师?对呀!’妞妞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并合上手中画册。老更倌说:“你给我画一张好吗?你能记得我家马车吧,就照那样画。”妞妞问:‘在哪儿画呀?”老更倌要过几十张大黄纸,摊开说:“就在这上画。’妞妞问:“在这上画,那要画啥颜色阿?”老更倌说:‘黑色就行。’妞妞想了想,黑色倒也简单,只要墨汁就可以,省得自己再找其他颜料了。她说:‘你先放这儿吧,明天来拿。晚上我给你画。’第二天老更倌来取纸时,一沓纸叠放在柜台上,他打开见到一张纸上可着纸面画了三匹马和半辆车。两匹马拉车在前,一匹马驾辕在后,套绳或弛或直,车辕处还插一把鞭子;三匹马昂头或俯首,神态各异,但都竖着如尖刀般的小耳朵,似乎随时听从主人的召唤,任凭驱驶。妞妞笑着看到老更倌非常满意,接过纸钱,无须道谢。
尤梅用零钱整钱答对完收电费的辛中良,没等送出院门,就接进了柱子妈。她让柱子妈炕里坐,可柱子妈的屁股刚挨炕沿,就哆嗦着手从兜里拽出一个布包,露出里边钱的边角。她接住塞到手里的钱,慌恐不安地盯着柱子妈;柱子妈苍老的脸,泪眼朦胧,听柱子妈说:‘拿着吧。你叔把车马卖了一一’她恍然明白了,紧张地问:“啥时卖的?我叔呢?”柱子妈强作镇静地说:“昨天卖的。你叔给柱子烧纸去了。”她抓紧了钱,同时把柱子妈向炕里推去,转身冲到外屋。她戴上车货架夹着的手套,并把自行车推到外边。
尤梅赶到坟地,看到老更倌已点燃了烧纸。她慢慢停下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
老更倌半跪半坐在柱子坟前,烧纸窜起的火苗随风摆动,把他的脸烘烤得黑红。他的头左右躲闪,几缕灰发飘来飘去。纸烧没了火苗也渐萎缩,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画有车马的纸,展开并引燃,火光复起,但瞬间也就消退了;他拿起身后老式的狐皮帽子扣在头上。一股强劲河风吹来,格外刺骨;帽子的长毛在他眼前飞动,柱子坟上的枯草随风摇摆。他站起身,见到尤梅;走到近前,看她拿出钱,他说:“你来干啥?我不过是给柱子烧点纸,过年时也就不用来了。顺便告诉他一声,车马卖啦。’
尤梅说:‘叔,把钱退回去吧,车马赶回来。回头卖四轮车!’
老更倌并没停下脚,继续走着说:‘不用了。我想过,四轮车咱们留着种地,你不会不管我们。’
“可是再上哪儿去买那样的车马?”
“还买啥车马了!你们都伺候不了牲口,我眼看也伺候不动了;趁现在还能干几年,帮你们种点地,剩多剩少把饥荒先还上,一年不行就两年。淀粉厂欠的钱,如果瞎不了,也是咱们自己的啦。”
尤梅停住脚,看着手里的钱。风吹动着头发,遮挡她沉静的面容,坚毅的神情。
老更倌说:‘走吧。你先走吧,回去把这钱挑要紧的人家先还上,或者先给点。’
尤梅把钱象救灾似的分给大家,欠少的基本还清,欠多的先给点应急,最后给四虎子家留下二百元。四虎子家一次没人来看过钱,当初加工土豆时虽说好是帮忙,俩口子也过来干活,但等卖粉坨时,除留下点粉坨想卖现钱外,其余卖成‘白条’却一张也没往回拿,坚持把土豆卖给他们。最后到底咋算,要等有了钱再说,现在你推我让也没啥意义。尤梅到了四虎子家,见炕上堆满了两个孩子棉的单的衣服,四虎子媳妇正在挑选拆洗缝补分类,象掏狼窝似的。四虎子媳妇把炕边的衣服朝里推推,忙让她坐。她瞧一眼炕上,又看看四虎子媳妇憔悴的面容,说:“这是干啥呀,不过啦?”
她想把话说得轻松点;四虎子媳妇凄然一笑说:
“倒是想不过,可还有两个孩子,不过咋整。’
“牛没就别去想了。刚分队时,几家在一起不也把地种上了吗!’
‘不想。就当还饥荒了。’
“大嫂没说这事咋办了?”
“在村里给作的帐,多顶了点钱,还有啥用了。事先要说好多少钱再牵牛,是不也让人心里好受点。’
“这事也不能都怨大嫂。’
‘不怨。谁也不怨。这年月欠谁的能行!还不多亏她,她家卖牛买车的时候,叫我们把不干活的牛也卖喽,要不这次恐怕都给牵走了。’
‘不能。欠钱也不能操家呀。”
她掏出钱递给四虎子媳妇;四虎子媳妇并没接,惊奇地问:
‘淀粉厂给钱啦?’
‘没有。你先拿着用吧。’
‘那这钱是一一”
“别问了,拿着吧。”
她把钱给放到炕上;四虎子媳妇忙捡起塞回她手里,并说:
“不是我嫌少,这钱搁我们这儿也不当啥事;你还是揣着吧,往要紧的人家还。就是不给钱,我家也感谢你们。不是你们帮忙,土豆不知要冻在地里多少呢!淀粉厂不给钱,我们就当土豆瞎了。’
“四嫂,你留着吧!就算不是给的土豆钱,你也留下过年买点啥。年前不可能再有钱啦!’
“过年我们也不打算买啥,把老爷子接来,包两顿绞子吃就行了。年后我和你四哥想出去打工。”
‘去哪儿打工?”
‘还没定,正打听道呢。”
“不种地啦?’
‘不种了。那天二渣子说把他的地给你们种了,我们打算把地给大嫂家种。用地租钱带着还还饥荒。欠人家钱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更别说去谁家了,没等进屋都叫人还怕,不知你来要干啥,以为你不是求就是借;想说点啥事,没等张嘴自己都觉得不行。’
四虎子媳妇说得自己气短声弱;尤梅听得神情凝重,不知说啥安慰是好,片刻静默,她审慎地问:
“你们还欠大嫂家钱?”
‘欠。这些年借了还,还了借,无利无息的。人家也不容易,一大帮丫头,干活不顶力,可要穿要戴,还要上学,日子过得不敢错花一分钱。把地给她们种,我们一样是顶饥荒,她们也能挣点钱。’
‘我四哥干啥去了?他自己去打工不行吗,你在家种点地。’
“他去城里找找二渣子,让二渣子回来过个年,家里事大嫂给处理完了。他们要是能一起出去打工当然好,可我一样是不放心。”
“孩子可咋办?’
‘上学时让他爷给照看,放假他姥来接走。’
尤梅看一眼炕上的旧衣服;四虎子媳妇说:
‘我想趁年前没走时,把他们哥俩的衣服收拾出来,交待给他爷爷,冷了热了到时给换穿。平时破了赃了,家里这些人,谁要是看不下去眼儿,就给缝缝洗洗。”
四虎子媳妇鼻酸眼热;尤梅也坐不住,心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她愿提供帮助,可又不能过早地承允什么。她起身要走,四虎子媳妇拿钱相还,她推挡时说:让她们两口子留着买车票,路上多带点钱。四虎子媳妇说:
‘路费钱我们还有。今天你来咱姐俩说话,我心里可敞亮啦。’
‘那你就到集上,过年给孩子买件衣服吧。”
四虎子媳妇不再推让,回头看自己给孩子挑出的衣服,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