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该加工的土豆总算加工完了,立刻把柴油机抬回四轮车上,粉碎机也拆了下去,这回无论谁来怎么央求,想加工一个土豆都不能了。粉坨款不能及时兑付,淀粉厂如果一直拖欠下去,背负如此大的欠款,让尤梅和老更倌都感到一丝恐慌。第二天尤梅让二弟看好家,同时把屋里屋外再收拾一下,她要去城里一趟,看看能否算些钱回来,村里已开始征收农业税费啦。她拿出一把“白条”,找出几张日期比较靠前的,只要能把这些钱算回来也满足了。出了村,她不由地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在淀粉厂大门口,还有几台车等着卖粉坨;车间里冒出大烟小气,正满负荷生产,已冻的粉坨堆得象小山一样,渐小的土豆堆被如柱的水流冲击,土豆象冻梨似的源源不断地滚进车间。尤梅进了办公室的走廊,见三五成群的人们尽量靠近暖气取暖;这些人看有生人进来,一时间停住小声的议论,不象在等着要钱,而象是再看着别人怎样要钱。她走到财务室的门前,刚要举手敲门,猛然间发现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她放下手,迟疑一下,悄然离开了走廊。在大街上,她骑车以更快的速度驶向医院。
尤梅到了医院,她迟缓地迈上楼梯的台阶;在病房门口,她停顿一下脚步,不自觉地梳理一下头发,才推门进去。二渣子妈一下就认出门她,同时绽出脸上的笑意对她相迎。二渣子突然发现母亲的变化,扭头一看是尤梅,有些手足无措,语音不祥地叫了声“姐”。尤梅坐到床头前的凳子上,迎住二渣子妈伸过来的手,又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让她不致于拧着身子躺得更舒服一些。二渣子妈用自信能使尤梅听到的声调说:‘我好了!从昨天起,这里不疼了。’说着她还摸了一下自己的胃部。二渣子妈的精气神让尤梅不可相信,但看看二渣子脸上溢出的喜色,她还是确认了事实。二渣子妈虽然也看着儿子,但分明是对尤梅说:‘你看他还笑,象个大头鬼似的。”二渣子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难为情地说:“我去剪剪头。”说完他跳着走了。尤梅似乎为了转移二渣子妈盯着她的眼神,她说:‘我来没买啥,你要喝点水吗?”二渣子妈努力使自己说得更清楚些,她说:“买啥,你捎钱来,该买的二渣子买了,我都知道!你说我咋好了呢?就算死,我也知足了。虽说我没给你们留下啥东西,可我留下一个好儿子,一个好男人。”尤梅抓住了二渣子妈的手,坚定地点点头,并郑重地说:“我知道。”二渣子妈激动地闭上眼睛,但眼角还是流出一滴泪水。
二渣子理过发,绕道去了房建喜的家,想跟喜子商量一下,母亲再住两天院,大好点是否回家;顺便也借三五百块钱,等明年跟他干活用工钱还也不迟。可房建喜没在家,一个关系不错的弟兄在帮他卖家里的那点煤,这个弟兄说:今天大早晨,喜子去找他,让他过来帮照看两天;喜子带着淀粉厂的两组车去煤矿拉煤了,要等两天才能回来。原来煤场因淀粉厂或者说是喜子欠钱太多而不付煤了,淀粉厂不知在哪儿整了一万块钱,通过喜子跟煤场说,以前的钱先欠着,这回用现款购煤,煤场开始不同意,后来又同意了,可淀粉厂又怕煤场扣了钱而不付煤。没办法,喜子算是手插磨眼儿了,淀粉厂成全他,也坑了他。二渣子坐了会儿,又听这位弟兄说:照这样下去,喜子手上没钱,明年能不能包着活,都说不定了。二渣子不由地问:“那咋办?’这个弟兄说:喜子说大不了找他师傅去,领弟兄们从头再来。可是抛家舍业容易吗?我是不想去。
二渣子从房建喜家出来,走过路过看了几家饭馆,摸摸兜里的钱,最后折进一家小店里。他要了一斤水饺,让老妈多吃几个,也让尤梅吃饱再回去。他坐着等饺子煮熟,看吧台上摆满了各色烟酒饮品,多想喝瓶啤酒。这些天来他很少出医院,母亲吃饭就从医院的走廊在小贩那里买点;母亲吃剩下或不吃,他再吃一口。他付了水饺钱,又给母亲和尤梅买了瓶饮料。
二渣子回到医院,两个女人看他理过发的脑袋人模狗样都笑了。二渣子递上水饺和饮料,尤梅要喂二渣子妈先吃,二渣子妈说啥不同意,非要尤梅跟着一起吃。尤梅没办法,只好在喂二渣子妈吃的同时,也跟着吃了几个。医院特有的气味,阻碍不了饺子的香气。二渣子妈吃了两个饺子喝口饮料,感觉食物已堆积到脖子,晃头怎么也不吃了。两个女人让二渣子吃,二渣子摇头,说自己现在不饿,等过会儿再吃。尤梅起身要走,说到淀粉厂找老丫,看能否算些钱。二渣子妈似乎很累,这会儿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还沉浸在与尤梅交谈的愉快中:刚才跟尤梅学说四虎子怎样来看她,临走让她在这儿好好躺着,多舒服!这王八犊子看回家我咋骂他。一一说得尤梅也乐了,答应一两天就来接她出院。二渣子送尤梅出病房,在门口略停又赶上两步缓慢地说:“明天让二弟开车来,接我妈出院吧。”尤梅迟疑地说:“能行吗?”二渣子说:‘昨天到现在她不疼了,又能吃东西,我看能行。回去这一冬天我好好侍候她,也许就好了。”尤梅问:‘你没钱了?”二渣子摇摇头,说了一句‘不是’,但见尤梅不相信的样子,又说:‘四虎子上些天还的钱还有。’尤梅转身默默走,听二渣子嘱托说:家门钥匙二弟有,你去帮我烧烧炕!
第二天早晨尤梅把一床旧被子放到车上,并嘱咐二弟慢点开车;看着二弟把车开出了院,而后才去了二渣子家。二渣子家冷清清,屋里并积满了灰尘,她往锅里添了水,又去拿柴禾。不多的柴禾一定不够一冬烧了,二渣子曾说过要焊个铁炉子,从房建喜那儿买点煤来保证一冬的取暖做饭用,把自己的小日子设计安排得很完美,就不曾想到老母亲会病倒,并花费那么多的钱,今后一段时间内日子会过得挺清苦,但想想也让人感到很甜蜜,她仿佛看到二渣子焊成了炉子,也拉回来煤,把小屋子烧得热烘烘。她往脸盆里舀了锅里的热水,并索性把脸盆端到炕上,投洗了抹布擦着炕。不知沿用了多少年的炕席,在各家各户的土炕上消失了,代之而用的是现代的地板革,擦洗过后光滑鲜艳,规整的图案透着详和喜庆。擦过炕边她又爬到炕上,向炕里擦去;随着方位的改变双臂不断伸展,藏在衣袖里的一对金手镯从双腕上显露出来。这是昨天晚间她铺被、给二渣子妈预备旧行李时偷偷戴上的。夜晚睡觉她梦见二渣子妈真的病好了,头戴红花把她迎娶进家门。醒来回味梦中那激动的时刻,人们都说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但并不令她感到沮丧,想象着是二弟用四轮车把她送去或二渣子把她接去,在憧憬中又慢慢睡去。她停止了擦炕,跪坐在炕上,向外拽拽衬衣的紧袖口,有心想把镯子藏回去,但手镯在阳光照射下的光泽,吸引她不由地端详起镯子上的花纹。自从奶奶透露出这些宝贝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坦荡地观赏镯子的精美。她不知怎样告诉奶奶自己与心上人快要结婚了,让奶奶能见证到那段幸福的时光。一一突然听到四轮车的声音,仿佛车已到了窗下,二弟他们咋回来这么快?她抬头一看,是二渣子只开着车头在院里。她急急地冲出屋,惊异地迎上二渣子;只见二渣子灰头土脸跳下车,哭腔哭调地说:“姐,我妈死了。”她没回过神来,不由地问声:“二弟呢?”“没碰上,我是开喜子车回来的。喜子没在家。”二渣子靠着车将要萎缩下去,她急切地问:“你回来,人呢?”“停在太平间。我没钱啦!”二渣子真的哭了,不只在哭妈,也在哭自己;让人感到他还在哭天哭地。她抢上一步,扶起二渣子,沉稳地说:“走,回城里。我跟你去!”
到了城里,尤梅让二渣子回医院找二弟,她去了银行,退下一对手镯。
今年的农业税费与往年相比翻了番,虽然已通知下去多日,但来村部真正交钱的人寥寥无几;大多人是看了自己要交钱的总数,或暂时扔下几个钱,余下的先欠着又都默默地离开了。曹向东感觉苗头不对,人们也许确实手头缺钱,但更主要是缺少交钱的热情。如果逐家上门去催缴,事情可就麻烦了,即使能把钱缴上来,乡里驻村工作组在总数里拿走该收的钱心满意足地走了,可留下的骂名及村里要收的帐款只有他自己兜着了。眼看就要年终结帐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同时怂恿工作组配合,挨家走了一遍。经过威逼利诱,甚至扬言要拿东西及牵牲口,总算有所收获,但总的来说收效甚微。有的人家拿出‘白条”顶帐,开始他还答应可以考虑通融,但随着愿给“白条”人家的越来越多,工作组坚决不同意了,连以前答应过的也作废,他也只好拒绝。
学校放假的当天,趁着教室的热乎气,曹向东用大喇叭通知人们开会,要求各家各户必须有人参加,认真听取村里的帐目汇报。吃过晚饭,人们早早地到了村部,又挤满了一间教室,这是自分队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会场里人们屏息静气连抽烟的人都没有,只听辛中良逐项读着村里一年当中的支出。首先是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有,雷打不动;其次是乡统筹,每亩地征收的钱数比皇粮国税高出一大截;最后是村提留的钱,列举了一些能看得见的实物支出,结尾是一大笔笼统的办公经费。辛中良汇报完,曹向东接着说:“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按地亩数摊到各家头上的钱也基本不差。让大家感到今年收的钱一下增加了很多,是因为村里原有的积蓄基本花没了,主要用在盖学校换变压器两大项上,虽然也收了钱,但那只是零头,都已经向大家汇报过了,也没有啥意见。因此今年的钱大家还要尽快想办法交上,别再拖下去;差个一星半点还好说,哪怕我们几个人的工资先不开也行。这样对大家都有利。”他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静了片刻,老更倌说:‘盖学校也好,办电也罢,大伙儿没意见;多花点少花点大伙儿也都认可,事后把帐说一下,大伙儿也相信你们。只是今年的钱要得太多了,照这样算下去,种地还能剩几个钱?要是明年还这样要下去,叫人咋活呀!’老更倌虽不给村里看屋看学校了,但以前村里的花销他哪能不记得,或多或少的不合理能说不知道?他的话让曹向东辛中良二玲子都无法回答;也并非是他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难为侄儿,因为他的疑问担心不无道理,直接影响着将来还怎样种地。有人带了头,会场就炸开了锅,人们粗声大气红脖子涨脸地开始发泄不满:皇粮国税征收标准至少全县统一,民随王法草随风,不敢妄议。乡统筹凭啥要那么多的钱?照此计算,全乡收上的钱将高达几百万,那些王八犊子回家躺着吃三年都用不了!把乡政府挖地三尺卖三个来回又值几个钱,够不够他们一年吃的?平时没事在乡里吃,有事下乡杀猪宰羊还是吃!村提留的钱为啥这么多?一棵树苗几十块,往年树苗都是乡里出钱,今年为啥又向村里收一次?那是啥柳树苗?都他妈栽死了!说老百姓没栽好,学校的就都栽活了?小孩们三五天给浇次水,老师放个屁赶上圣旨了!再说这熊路都修在面上了,关键地方没修;要是修得到位一点,今年的土豆是不能痛快地拉出去了,钱也拿回来啦!人们七嘴八舌可着嗓门尽情地倾诉,明是理暗是非的、捕着风抓着形的、七拐八绕的怨气,把最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在会场呈现出来。人们狂燥的情绪在消退,又听四虎子说:“给白条不要?连白条都不给!这回把几年的帐从头到尾交待一下。”二玲子不吱声了,她即使有八张嘴也遭架不住这种场面。辛中良无话可说,他的饭店就是有力明证:招待乡政府人员哪天没个三五桌!大鱼大肉吃着,好烟好酒喝着拿着。曹向东慢慢吸着烟,听凭会场象锅粥似的吵下去;也许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争先恐后的激烈场面渐于平淡,他说:‘大家说了这么多,但有一样没说,该交的钱是不还得交,该种的地是不还得种。地不想少种一亩,钱不愿多交一分,这种好事可能有吗?只不过是交多交少罢了。明天我们就整帐,把每一项开销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大家随便看。钱多交的没不了,少交的欠不下。散会吧。”
冬天没啥活,人们都习惯于吃两顿饭。曹向东整了一小天的帐,下午早早就回来了;他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于新说:
‘你们学校的帐在哪儿呢?明天也拿出来,把钥匙给我。’
于新惊讶地问:“看学校的帐?那有啥好看的。’
‘今天村里整帐了,看到几张电话费收据,还少几张,是不在你那里?’
‘对呀。有时接到催费电话,我就让哪个老师有空顺便给交了。’
“你们老师谁打长途了?’
‘没谁打长途阿。我给妈打过两回,问一下孩子情况就挂了。多数时都是妈往这边打。咋了?有谁说啥。”
“没有。有两个月的电话费贵了点,我还以为你打多了呢。”
‘是有的老师打电话占线时间长了点。咋提起这事呢?”
‘二玲子,她认为电话费多了。”
‘二玲子?她跟着整啥帐?’
“今年她家的车不是给村里干些活吗,还怕把钱给报少喽!”
‘她这人咋这样阿?有个事我一直都没跟你说,她儿子没吹上号,她找学校去了,那脸色才难看呢!”
“啥时候?”
“六一前呗。看我要给她个杯子,才好了些。’
曹向东笑了一下说:‘行了,过去的事。还不多亏人家出面借的钱。”
停了片刻,于新问:“向东,昨天晚上开会,村里是不有啥事了?’曹向东惊奇地看着于新,听她凝重地继续说:‘今天我去叔家要点粉坨,看到叔让婶把压箱底的钱拿出来,要交什么税。叔还问我你回家说啥没有?我说没有阿,和往常一样,他好象才松了口气,没再往下问,心思挺重的样子。”
曹向东似有所悟,轻松地说:“阿?是交农业税的事。不少人家卖土豆的钱要不回来,我正想去淀粉厂一趟,看看能否先给解决一部分。’
于新相信曹向东的话。这些年来,队里村里的事曹向东回家不说,她也不问。她说:
‘我在学校看到去村里交钱的人不多,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一一要是不行,你去找老秘书,咱不干了。’
‘找也不解决啥问题。马上调走了。’
“调走了?再干二年退休了,还往哪儿调!”
‘是蓄牧局。也就等于退休了。”
“哪天找他吃顿饭。”
“忙不了。大冬天他一时也搬不了家。你不用管这些事了,打算哪天走?我让喜子给你订张卧铺票。”
“早一天晚一天都行。你啥时候能走?”
‘不一定,可能要晚些天。整帐还说不上几天呢。”
‘辛中良早干啥了?’
“这一年来他就忙着开饭店了。今天看他的帐,只是记个流水,有的还没票子,整个帐都要从头捋,比老会计作的帐差远啦。’
俩人说着话做饭。于新切到锅里的粉面子面片儿,片片滑润剔透,在酸菜汤里翻滚,令人馋涎欲滴。曹向东还烤了几个红辣椒,焦糊香辣味刺激着人的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