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村部里,办公桌上堆满了帐本和大量的票据,辛中良耐心地挑捡分类;曹向东把钥匙递给二玲子,让她去取学校的帐,说自己要打个电话。曹向东拨通了房建喜的电话,让他帮忙买张卧铺票;二玲子开了学校办公室的门,先是听到串联电话拨号时的振动声,也看到整洁的办公桌上分放着磁化杯,而后是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大本夹子,里面夹着不多但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单据。她翻了翻,不信里面没有杯子的收据,可是发票复写的字迹不是过于潦草就是模糊不清,使她难于辨认。她只好用力合上本夹子,不信于新管的学校帐就没有问题?最可恨的是电话费明明她家打的最多而又分不开。此事后来她还请教过辛中良,辛中良说:几个杯子开啥发票!拿回扣有开票的吗?即使开票你也看不出来。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因为曹向东给二玲子和辛中良不少白纸黑字的帐单作了待核处理。经过几天的清理,帐目总算有了眉目:辛中良自己还拖欠的陈帐,他答应补上;于新少收尤梅的承包费,曹向东用自己的工资给顶上;二玲子提出自己后开的那块地机耕费应该由村里付,理由是转包给尤梅村里获益了,尤梅也种上药材栽上树,长得绿油油,曹向东没同意。一一这样算下来村提留的钱有所降低,但不解决根本问题,只能说落下几人有怨有恨心中无愧;其中的吃喝钱去不掉减不下来,另外还存在一大笔由村里代收的树苗钱,令人置疑。栽树是乡里号召实行的,村民们出劳出工也就罢了,还要担负树苗钱,二玲子主张不给,曹向东说先打听一下其他村是怎么处理的,辛中良鼓动到乡里探询一下,在乡统筹款里是不包括树苗钱。曹向东明白这是起哄架秧子,使疯狗咬傻子,乡里的帐目谁有权去过问。
房建喜打来电话,说车票已买到,等于新走时去拿。曹向东决定先把车票取回来,于新走的那天就可以直接去车站了,免得麻烦房建喜。曹向东到了城里,在房建喜家接过车票,跟房建喜商量说:“他想去淀粉厂认识一下厂长,协商能否给村里先解决一部分卖土豆的钱。签订合同时他虽然认识厂家的业务员,但现在找业务员怕是不能解决问题。”房建喜摇摇头说:“不是不领他去见厂长,因为见了也没用,就算是厂里能不时地返回一些货款,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工人开资,厂里已经欠薪两三个月了。如果只是欠咱们村的土豆钱,问题就不大了。二渣子妈住院时,为还二渣子钱,四虎子媳妇来求帮忙,好歹给算点钱,没办法,我把给二渣子留的钱先给拿去了。反正都是给二渣子妈治病。”
于新在家里,由于得知动身的确切时间,想打个电话告之母亲自己到家的准确日期,免去老人与孩子的期盼之苦。她穿好大衣,兴冲冲地去了学校。当她习惯地抓起听筒,另一只手还没触碰到键盘,却发现电话被装在一个木盒里;要想拨通电话,必须先打开键盘上的一个木盖儿。虽然木盒上设计了装锁的机关而没上锁,但她还是默默地放下了听筒。
于新回城探亲走后的几天,村里几本帐按课目总算登记完了,曹向东突然接到老丈母娘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老岳母平静地说:她被车撞了,虽然不重用不着住医院,但在家也需躺些天不能动。于新去送孩子上学了,一人忙不过来,让他赶快回去。曹向东立即答应马上动身。他放下电话让辛中良跟乡工作组说一声:他要请假等些天能回来。
当曹向东急匆匆赶到岳母家时,只见老太太好好地坐在那里,两个孩子惊喜,于新惊讶。老岳母冷冷地说:是我把你骗回来的,今后也就别回去种那点地、管那些破事了;于新的工作我已经给调动好了。你在这儿看看孩子,没事侍候侍候我。小姑娘高兴地问外婆:咋把爸爸骗回来的?老太太神秘地说:“我就说我被车撞了。’小姑娘似乎想起什么,回忆地说:’去年啥时候姥姥接我放学,差点没被车撞喽!”孩子说得天真,于新听得眼泪汪汪;曹向东听了无奈。
原来于新回到家后,老的小的欢喜之余,不免问到曹向东何时回来,老太太让她往回打个电话,一是告诉一声已到家了,二是催一下曹向东早点来。于新当然没提来前在家打电话之事,支吾说现在打电话曹向东也接不到,待忙过这段时间他就来了。或许母女连心,于新的神情变化,让母亲并没完全相信她的话。等孩子们睡下之后,老太太问于新:你们是不吵架了?怎么回来之前也没打个电话。于新忙申辩:吵什么架!车票还是他给买的。老太太追问:“那么,到底是咋了?’于新不想越抹越黑,把自己感觉曹向东可能遇到的烦心事说了。第二天小姑娘让于新去送上学,等母女走后,老太太摸起电话,先是给曹向东打,而后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只听话筒里传出声音说:“奶奶,啥事?”老太太说:‘你开车来,拉我出去一趟办点事。’对方说:‘啥事呀,还用你亲自出去?你说一声不就完了吗!”老太太坚定地说:“不行!你来吧。”别看老太太年轻时身为小老婆或许不被人重视,而今却是祖宗级的人物。当初工商界老一辈人基本作古,可他们的子女现如今其中不少在社会上别有一番天地,活跃在工商联、******、政协等机关单位,见到老太太不问年纪多大,那也是长辈,口称大妈大婶倒茶让座。老太太说:“我年纪大了,自己生活有些不便;只有一个女儿,想让她来照顾我。请你们帮帮忙,把她的工作给调回来。”就这样,老太太把几乎不可能的事轻松地办成了。
在这边,曹向东火燎屁股前脚刚走,老秘书四平八稳后脚进来了。寒暄过后,得知曹向东没在家,老秘书掏出欠条;二玲子见状,借故要走,被老秘书拦住并说:“借钱时的硬气劲儿哪去了,还钱想溜,哪有的好事!”二玲子推拖要等曹向东回来,老秘书不同意:一个经办人,一个管钱的,这点事还做不了主?何必等曹向东,再说谁知道他哪天回来。辛中良诉苦说:‘关键是没钱阿!”老秘书说:‘没钱才让你想办法呢。你以为坐在这儿只管花钱阿!’二玲子请求等两天,老秘书说:“不行阿,我也是等着交帐。交了帐我也就静心了,也省去人家惦记,好象我走了要赖债似的。’辛中良说:‘你就把欠条交上去呗,钱也不是你花了。”老秘书说:‘我花了那是贪污,就没地方要钱去了。把钱借到这儿,本身就存在嫌疑。借钱我当好人,要钱让别人为难,背后不定咋骂我呢。’辛中良说:“要不你先回家等着,我们出去张罗,等借着给你送去。’老秘书说:“你小子别诓我!我回去等着不是白来一趟?我去老会计那儿等,二玲子给我送去。谁借谁还。”二玲子被气笑了,她说:‘没见你这样要钱的,向借钱的讨债不算,还要逮个下家。’老秘书说:‘谁愿意张嘴要钱,比借钱还难呢。我自己攒的几个钱,让我留房子用了,要不就给你们先垫上了,等有钱再还我。’送走老秘书,二玲子说:“上哪儿去借钱?就算谁家有钱又愿意借,一个村里的事,没人领情也不道谢。”辛中良说:‘借是不好借,只能是抬钱了;现在都是三分五的利。’
老秘书到了老会计家。老会计正在火盆里给小公主烧土豆吃;小公主伸腿坐在炕上,腿边放着一个旧了的玩具娃娃和一些旧布头,她用稚嫩的小手正笨拙地在为娃娃缝制小衣服。看到爷爷把剥去皮的烧土豆放到身边,用手试试觉得还热,就又继续缝她的小衣服。老秘书嗅嗅烧土豆的香气,他说:‘你的土豆好香阿,给爷爷吃点吧!’小公主看看还在烧着土豆的火盆,又看看老秘书,瞪着一双透亮的小黑眼珠,歪着扎了一对小辫的小脑袋,不解这位爷爷为啥要土豆吃。老会计让老秘书坐,并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呀?听说你调走了。”
老秘书说:“是调走了,但没啥事也不用去上班啦。今后和你一样看看家哄哄孩子。我去村里朝他们要钱去了。”
老会计说:‘给了?’
“没有。曹向东没在家,二玲子她们给借去了。”
“曹向东没在家?”
“听说是老丈母娘病了。他赶过去不知要等哪天能回来,所以我绕到你这儿来了。’
‘到我这儿,你还有啥事?’
老秘书出口长气,他说:“是有点事。我不还种着村里的二亩多地吗?这些年来种菜打豆,贴补家用没少出力,现在我还不想还给村里。’
‘分队时都没要,这时你还提它干啥。’
‘你和曹向东没要,现在也没人提,不等于以后没人要。我想让你跟孩子们说一下,等我死后,把骨灰深点埋在那儿,也不耽误种地,再让村里收回去。’
‘这是说哪儿的话。我活着没人去要那点地,死后也不会有人去要。我死时都要跟孩子们说一声。”
‘这我就放心了。在这儿活了一辈子,不能死后没地儿埋。咱老哥俩说实话吧,我不白占那点地,我把河套大坝里那片河滩地划到了咱村的名下,手续都已办好;等曹向东回来,让他到蓄牧局去取一下村里的档案,那小子知道这事。留下这片荒地,让孩子们养点牛放点羊,也能增加些收入。现在国家政策不征收荒滩荒坡的费用。’
老会计激动地说:‘我代表孩子们谢谢你。’
‘谢我啥!村里那块地让我种了这么多年,算是一点回报吧。原先我想过,等死后把尸首埋在那儿,好好臭臭这块地,算是一点肥料。现在看来这点做不到了。”
二玲子送来钱,老秘书笑问道:‘在哪儿借的钱阿?”
二玲子回答道:“上哪儿借去!花大头利辛中良给你抬的。’
老秘书将信将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抬的好!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小公主把缝好的小衣服套在娃娃身上,举起示意给大娘看。二玲子笑着凑过去,并说:‘让大娘看看,谁给娃娃做的衣服呀?这么漂亮。’小公主把娃娃递到二玲子手里,并等着夸奖。二玲子坐到小公主的身边,把娃娃拿在手中左右翻看假装赞赏,同时问:“你妈咋把你放这儿了,不上大娘家找姐姐们玩去啦?”小公主说:“我妈让我在爷爷这儿等她。’二玲子又问:‘你妈干啥去了?’小公主说:‘我妈和我爸卖粉坨去了。’
老秘书被老会计和二玲子送出院外,他又来到供销社主任开的小饭店。不是饭点,屋里空荡荡。主任坐在饭桌旁,一手翻捡着白条子,一手拨打算盘,没有发觉老秘书进来。老秘书笑呵呵地说:“刚进屋,就准备要钱了?”
主任停下手上的活,站起身让座解释说:“不只是你那几张欠条,我要统计一下外面总共还欠多少钱。”
“怎么样,发财了?”
‘发啥财。饿不死,撑不着,挣个工钱,能比上班强。’
俩人坐下,主任要把白条和算盘收拾一边去,老秘书忙制止,他说:“别动,别动!你接着算,要不白忙活半天了。”主任还是把欠条和算盘收拾到了一起,老秘书接着说:‘怎么样,这时候你的老算盘就不如计算器了吧?’
“我这老手旧胳膊,按计算机总杵错,拨算盘还有准。”
‘你先别往起收,把我签的条子挑出来,钱给你。’
‘你签的条子都在上半年;之后乡里还有些条子,你不管啦?’
“对不起,谁签谁负责。还很多吗?”
‘不多。我这儿没啥好酒好菜,辛中良饭店开业,都跑那儿吃去了。’
主任从欠条中抽出一沓用大头针别着的白条,挑出有老秘书签字的,其余又别好放回原处。老秘书掏出刚才二玲子还的钱,等待主任的统计结果。主任感叹这年月主动上门还钱的人少了,上门去要能把钱顺顺当当拿回来就烧高香啦。
老秘书说:“等到人人都吃得起饭店就好啦!”
“既然吃不起,为啥还要吃呢?”
‘你是装糊涂吗?象我,能吃饭店而不花钱,真正花钱的人才吃不起。老百姓来吃碗面条,要盘炒豆腐也算下饭店吗?”
‘咋不算下饭店?我这是干啥呢!’
钱票两清,老秘书装好剩下的钱和收回的欠条,起身想要离去,被主任一把抓住,主任说:‘往哪儿走?到我这儿来吃饭欠钱可以走,给钱不吃饭不能走。两菜一壶酒,咋样?”
“改天。我回乡里还有事。”
“你那算啥事。我跟你商量的才是事儿呢!”
“啥事?你说。’
“现在说?一会儿喝酒说啥。”
老秘书见主任留喝酒也象真有事,也就不客气,他说:‘你炒的豆芽我可不吃。那玩意儿塞牙。”
“吃啥豆芽呢!上几天我把两头肥猪杀了,咱到后橱看看,你自己选。’
‘用你家饭店泔水喂的肥猪,也肥不到哪去。”
俩人笑着走到后橱,橱柜上展示的菜比以前是丰盛了不少,从猪头到猪尾巴都在其中。主任要捅开灶膛里的火,老秘书说:‘你别麻烦了,这现成的猪头肉切一盘就中。’
主任说:“也不能都是凉的阿?”
“那你还打算做个啥?最好是快点。”
“苦肠我留起来,打算自己吃,炒一盘吧,还快。”
老秘书同意;看着主任翻出一段熟的猪苦肠,又拿起一块儿猪头肉在案板上切,他说:‘看你切得这个薄,象纸片似的怕吃呀!”
“我这是快快的刀、薄薄的片,多吃几口,少挣几毛;没多大的胃口,只求来日方长。”
老秘书捏起一段苦肠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好!不怪自己留着吃,是不错。就是苦点。”
“要的就是这个味儿。’
“不少人说臭豆腐好吃,那个臭味香,我咋就没感觉到香,也没闻到怎么臭呢?’
‘还不是因为当年老佛爷吃了第一口说香,所以就香到了现在。这其中又有多少人知道香与臭,不过向上看着脸色,随声附和帮腔瞎掰罢了。”
“有道理。如果真象有些人一边吃一边叭哒嘴说得那样香,何必还吃山珍海味,不如每天干脆就着臭豆腐吃饭,不是更香吗?’
“那就不香啦!因为他甘心别人吃臭豆腐,而不愿把山珍海味让给别人。有几个象你这样不知香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