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天气热得蒸笼一般,庄稼旱得蔫头低脑,相比道旁地尾的野草倒有几分生机;鲍老太太从中挑选采摘了一蓝子猪食菜,挎着朝家走去。快到村头时,她感到臂弯的吃力不能再坚持下去,才放下蓝子歇会儿。当她准备再次挎起蓝子时,听到后边有人喊:“鲍奶奶,我帮你抬。”她直起腰回身望去,猛然间感到有些头晕目旋,眼睛发花;略微定神看清是英子紧走慢跑奔过来,后面跟着二玲子。英子到近前抓起一边蓝子梁就要走,鲍老太太让她等会儿,和后边的妈妈一起走。鲍老太太问满面笑容的二玲子,你们娘俩干啥去了?二玲子边走边答:“去卫生院了。’鲍老太太问:“谁咋啦?”二玲子说:“她!嚷嚷着肚子疼,非要去卫生院看看。”鲍老太太说:“没啥事吧。”二玲子说:‘没事。肚子不疼啦?’她走上来啧怪地追问了一句英子。英子毫不在意没理会二玲子的茬,被妈妈又骂了一句:‘死孩子,我说啥都不信,非折腾我一趟。”二玲子娘俩要抬一蓝子菜,鲍老太太岂肯让,有英子帮抬就已经很轻松了。鲍老太太想起英子要扎耳朵眼儿之事,不由向英子的耳朵上瞄了一眼;二玲子说:“别总想着扎耳朵眼儿了,向小弟学,好好念书,将来也考上学。’英子回敬道:“扎耳朵眼儿咋了?也不耽误上学。”二玲子说:“你就犟嘴吧!要是考上学,将来有工作自己能挣钱,想穿啥戴啥,到那时就没人管你啦。”英子说:“我要考上学,你别说花钱多。”二玲子说:“有能耐你就考吧,就算砸锅卖铁我也供你。”鲍老太太开心地听着娘俩打嘴仗,她说:“英子聪明,能考上学;别听你妈吓唬你,供你上学念书,用不着砸锅卖铁。”二玲子说:“小弟考到哪儿去上学啦?没说啥时走?”她惦记着自己欠人家的钱,要赶在人家孩子上学走之前还上;另外买件什么样的礼物同时送去。按她的想法,或许买件床单比较合适。鲍老太太说:“那些事还不知道呢。听小弟他们说,要等录取通知书来了才清楚。’二玲子说:“听说全乡就小弟一人考上了,真是好样的。”鲍老太太说:“谁知道?我也不大明白。是学较让小弟去考的,假如考不上中专,也保证让他上高中。”二玲子说:‘还不是因为他学习好!上高中也能考上大学。’几人边走边说,鲍老太太到了家。英子帮她把菜蓝子抬到猪圈门前,二玲子没进院。鲍老太太招呼她娘俩进屋坐会儿,;二玲子不肯,与英子一同走啦。圈里的猪,听到人声,或许是嗅到菜的清香,“哼哼”着走到圈门前,同时抬头仰脸要吃的。鲍老太太抓两把菜扔进圈内,高兴地看着猪有滋有味在咀嚼。猪的毛色光亮,黑白花色分明,有二百斤左右,个头与肉一起长。鲍老太太喂猪舍得粮食,她认为猪不吃瞎食,带膘长个更好喂。如果让猪先长个后育肥,把猪喂得馋了嘴,别说增肥难,就是猪崽时的好膘也白长了。养猪要喂得好,当然种苗也是关键,尖嘴猴腮的猪就不好喂,不怪老更倌夸口说他家的猪崽只要食水跟得上,足年长三百多斤没问题,现在看来这话不假。去年打场时二渣子家杀猪,实实在在给送来一小盆杀猪菜;久违的菜香鲍老太太没忍心多吃,只看着小孙子象只小饿虎似的吃得满嘴流油。小弟正是长身体增脑力的成长期,鲍老太太决定养只猪。正好赶上老更倌家的猪崽出栏,那么就买一只吧,没想到老更倌把自家要留的顶头猪崽给送来了,而且还不要钱。小弟看到溜光水滑的猪崽喜不自禁,得空跟猪崽玩耍一番。眼看猪崽长大,砌墙时也就砌了猪圈,把它圈了起来,这样它不能东游西逛,似乎长得更快了。鲍老太太把蓝子里的菜又给猪扔两把,,余下的放在荫凉处。她想:一定要把这口猪喂得又肥又壮,等入冬以后杀年猪,最好是等小弟放寒假再杀,名正言顺地请大伙儿来吃肉,不但要请几年来与尤家有交情的人,让小弟把教过他的老师也请来。让二弟请二渣子,也请和他俩一起干活的朋友们;这俩人自从去年跟房建喜干活,关系日渐亲密,今年拾缀完地,又结伴儿去房建喜那儿干活啦。一一无论谁来尤家吃肉,都是对尤家瞧得起;尤家都会热情相待,招待得周到细致。这事她还要做主一次,不能由着孙女的想法,为小弟上学念书,把猪整个活卖喽。
尤梅在集市上摆个地滩,卖些居家生活生产用的铁具。这样减去了她走村窜屯的劳累之苦,可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一些商家也在卖着批发来的廉价同类产品,成为她有力的竞争对手。老客户有的信得过她家产品质量,买上一件两件;有的不过说上一句两句好话,并非真的要买东西,因为俗话说:褒贬才是买家。尤梅明白有些人为了省钱而去买别家产品,但不肯舍弃到她摊前的光顾,无非是为了打声招呼。她感觉到小弟考学似乎一夜出名,人们也知道她是小弟的姐姐,甚至有的人套近乎,说自家的孩子与小弟有同学之谊,小弟哪天去了他家玩。尤梅虽然不认识小弟同学的家长,但相信小弟或许真的去过他家。自从考分公布之后,小弟基本不着家,有时自己骑自行车出去,有时同学来找他。早晨小弟用自行车帮她把要卖的东西送到集上就走了,说好帮她收摊,但眼见中午了还没回来。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她收起剩下的几件铁具,用一手提着还不算重。卖冷面的摊主吆喝着收摊了,还剩两份贱卖;尤梅全买下,用塑料袋装好,回去给奶奶和小弟吃。她想到小弟上学走时,该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看见家门时,也看见奶奶站在院门口张望并走了过来,她索性放下提着的铁具,站下等奶奶来接。鲍老太太接过孙女递过的冷面,同时也掏出一条半旧的毛巾递过去,让孙女擦擦汗。她要和孙女抬铁具,尤梅不用。尤梅换一只手提铁具和奶奶回家,她负重急走,到了家门前拿出钥匙开门,回头对跟上来的奶奶说:“奶,你是不又没带钥匙?”鲍老太太说:‘我这不是想去接你,带钥匙干啥。’尤梅说:“不带钥匙,哪天你把自己锁外边。”鲍老太太说:“看你说的,我就傻到那份上?要是真糊涂那份上,钥匙就不松手啦,整天紧紧地攥在手里!’娘俩进屋,尤梅放回铁具;鲍老太太找盆盛冷面。鲍老太太说:‘这么热的天,小弟还没回来,不知中午饭在哪儿吃?”尤梅说:“走时我给带了钱,让他和同学照完像到他二哥那里,给二弟扔点零花钱,可能耽误一会儿,不会有啥事。”鲍老太太说:“大热天干活,也不知二弟累不累?刚才听二呤子说,盖学校承包给房建喜啦。房建喜把木匠活让给二玲子男人干,已经开始了;过几天要是二弟能回来干活,早晚在家休息有多好。”尤梅洗脸。鲍老太太拿了碗筷,给尤梅也盛一琬;她先喝一口汤,感到酸甜适口。要说这吃的,有了粮食吃法也新鲜,把面条做得这么好吃。鲍老太太让孙女也吃饱,别想着小弟。小弟到他二哥那里,也可能在那儿吃饭;等小弟到城里上学,好吃的东西说不定有多少。
鲍老太太想着孙子顾着孙女吃过饭睡了一觉,发现小孙子还没回来,嘴上说是不惦记,可心里还是放不下。她宽慰自己,等小孙子上学走了,一走几个月,你可咋想!她怕惊动还在熟睡的孙女,悄然下了炕,来到外边;一天当中阳光正毒,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走到院门外僚望一眼又回去,来到猪圈前看猪正乖乖地趴在荫凉里睡觉,整个院里静悄悄。园子里的菜秧被晒得无精打彩,显衬得整个院子倒有几分庄重。这让她联想起年轻时自己家的地主大院,虽然院墙没那么高,房子没那么好,但照现在这个势头过下去,用不上多少年,她相信这里还将会是一个地主大家。当然地没那么多,但这不是问题,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之后,没过几年有的穷人不是把土地又卖了吗?当然也没有响当当的车马令人赞不绝口,柱子不是好摆弄车马吗?让他到尤家来养马赶车!跟他爸商量一下,不用为两个儿子的婚事发愁,留一个儿子在曹家说媳妇,另一个儿子给尤家娶姑爷儿。这种事不是没有过,老话说得好,穷养儿富养女,尤家不会亏待他家的儿子。这么大的院,暂时盖两间房,当马棚用,也把烘炉挪过去,正房的东屋腾出来,给他们结婚作新房用;尤家不怕人多,将来的孩子管他姓啥,只要在尤家长大,就是尤家的人。这事想必尤梅能同意,曹家也该没意见;尤家要曹家的人,当然也要那驾马车,自然曹家可以随使随用。想到这里,鲍老太太要找个时间和老更倌商量一下。她觉得尤家提出的条件并不过份,曹家能答应。她看到墙根下石缝里又有野草探出头;头一茬草她已除掉,这第二茬草更不能让它长大,她要把大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拔了两颗,由于天旱地硬竞然都拔折了。她找来铁锹要斩草除根,全然不顾过道两边的石头墙被阳光晒得有些灼人。正当她兴趣昂然低头铲萆时,突然听到小孙子兴奋的叫声:奶奶!你看,通知书!鲍老太太起身抬头,听见的明明是小孙子的声音,可看见的却是一团模瑚黑影,感觉正朝自己飘来;瞬间黑影逼近,她认清了是小孙子骑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什么向她展示。她意识到自己该靠点边,给小孙子让个道,可是手中的铁锹已离手;她摇晃了一步,同时被自行车撞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头磕在石头墙上。小弟扔下自行车,迭声地喊着奶奶,满头汗水跪在地上,扶起奶奶的上半身,靠在他的怀里;无论他怎样声嘶竭力地喊叫,闭目的奶奶没有反应。尤梅奔出来,带着哭腔问:“奶奶咋了?”小弟同样的声调回答:“被我撞倒了!”姐俩连抬带抱把奶奶弄进屋里,放到炕上,可是看见奶奶的鼻孔有血溢出,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奶奶不是被撞懵了。尤梅急切命令小弟:“快,快去,去叫曹叔!’一时间,老更倌成为她想到的第一人,能帮她想办法拿主意;及至小弟跑出门,她也想到该把奶奶送卫生院,或让柱子套马车,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奶奶送城里医院。鲍老太太恍惚中感到自己完了,这辈子真的完了,应了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在瞑暝之中,仿佛突然看见儿媳妇疯了似的扑向她,哭喊着叫道:“妈,妈!你咋来了?我的几个孩子咋活呀!’她的眼皮跳动一下,听到孙女的哭泣声:“奶,你挺一下,马上送你去医院。”她半睁了一下眼睛,似乎还要抬一下手,处碰一下孙女,但只是慢慢吐出一句话:“曹家是好人,”然后闭严眼睛,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老更倌和小弟赶进屋,已是气息下沉。老更倌看了情况,对随后赶来的柱子妈说:‘你和尤梅给换衣服吧。”老更倌把哭叫的小弟拽到屋外,对他说:“好孩子,别哭,去找老会计,让他来。”小弟听了,以为老会计能救奶奶的性命,拔腿离去。老更倌走出屋外,对赶车而来的柱子吩咐说:“把车赶回去吧,赶紧骑马去找二弟,就说奶奶没了。”
鲍老太太被穿戴整齐,脸上盖张黄纸,停尸在外屋;按习俗下午不能出殡,只好等明天上午,并且要赶早一些,否则这么热的天,尸体容易腐臭。老更倌和老会计不约而同地走到搂抱着小弟痛不欲生的尤梅近前,急得团团转,用什么语言给以劝慰,似乎都显得苍白,不近人情,俩人难免叹惜几声,嗓音发哽。老更倌看一眼嘴拙腮笨的柱子妈,但柱子吗也是陪着抹眼泪,仿佛忘了该说宽慰的话。曹向东、曹向卫、于新、二玲子等人无论得到信或听到信,已陆续进院或进屋。于新放着悲声,为尤梅心碎,也更心痛小弟;把小弟从姐姐的怀里拽到她身旁,并为他擦泪。老会计认为不能再拖延时间了,他说:“好孩子,别哭了,你该告诉我们一下,咋样办你奶奶的丧事呀?”在尤梅的印象中,该为奶奶戴孝,她从兜里摸出集上带回的钱,要交给小弟去供销社买孝布,结果被于新一把抓了过去,交给曹向东。曹向东数一下钱,不过百十多元;这点钱要办丧事,岂是能够,但眼下钱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该有个方案,把老太太安葬出去。他带着历声说:“好了,别哭啦!说说打算怎样为奶奶下葬。”尤梅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曹向东转身说:“老会计,你就给主事吧。老太太长寿,就按喜丧来办。我来跑外,去买些需要的东西。叔,你干些活,把长明灯招魂幡等要准备的东西给做一下。”老会计对曹向东说:“要尽快把老太太入殓,是土葬还是火葬?要是火葬,你马上要联系殡议馆,把他们的铁棺材拉来;要是土葬,就要买棺材。”听到安葬方式,柱子妈第一个反对火葬,老更倌也不赞同火葬。尤梅听了,断续地说:‘奶奶说过,死后埋在自家地里榆树下。”她虽然没有说明怎样安葬奶奶,但大家听了,分明是同意老更倌老俩口的意见。曹向东犯难了,城里禁止土葬,已取缔棺材铺;农村虽是处于号召阶段,但谁家没事做口现成棺材放在那里。老会计对曹向卫说:“你去学校,叫我家你大哥他们停下活,去我家扛来一付棺板,来这里成棺材。完事你再去豆腐房告诉豆福倌,为明天早晨预备做个豆腐”
二玲子丈夫领着几个人扛来了棺板,锛凿斧锯一起上,乒乒乓乓合着棺材。这棺板是十几年前,老会计为自己预备的。那时农村办电,火车站的货场堆满了山一样从DXAL伐下运来的松木电杆,并接着要运往各个施工输电线路;有多少生产队出车出人,争着去挣那笔运费,可只有老会计领自己队的两辆马车,自始至终干到完。可以说在县城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电路设计到哪儿,他们就把电杆送到那里。整个冬天穿山越地,那才叫冷。鲍国平刚来队里劳动改造,跟车干活,冻得把褥子披在身上,没有一句怨言;相反这家伙干活有门道,马车最开始装两根三根电杆,后来在他的鼓动下,装到四根五根,那股子干劲真叫人合心马合套,每辆车上配五匹马。由于强壮的马都去拉车了,老更倌领人在家打场也整整干了一冬天。等老会计到电业去结帐时,电业领导也被他们全队上下的干劲所折服。数过钱之后,老会计跟电业领导要下了车上拉电杆用的四段垫木,都有半米多粗,电业领导愉快地答应了他。拉完电杆,垫木也就没用了。按说垫木应该留给队里,但老会计是个人要的,留给自己也未尝不可。他用四段垫木锯了两付棺板。他一个爹养了一帮儿,但一帮儿将来能否养一个爹,他不知道。他为自己和老伴儿死去备下的“房子”,现今没用上,还能否用得上说不定;万一赶上火葬,就成为无用之物。
二弟被柱子骑马带了回来,男人的哭声在胸腔里激荡;当他被扎上带有红布条的孝带,除了悲痛,觉得自己还应该做点什么,可什么事什么活都无需他伸手。他被老会计带到屋外,老会计手里高举着钱,向木匠们高声唱道:孝子赏钱了!二玲子丈夫代表木匠们接过钱,无论是多是少,每人都必须接着;二弟给师傅们点烟,以示谢意。
房建喜二渣子及与尤家相熟的几位弟兄紧随柱子的快马开着四轮车赶来了;从车上抱下成悃的黄钱纸和拿下大兜小袋的各样菜。几人放下东西进屋为老太太磕头;二弟小弟跪在奶奶尸体旁磕头还礼。房建喜的及时到来,解了曹向东的燃眉之急。他拍着房建喜的肩膀说:‘喜子,你来的太好了,我正愁怎么去买菜呢!你来了,跑腿的事我就不管啦。’房建喜说:“行,我开车跑。有啥事你吱声。”曹向东说:“听老会计安排。”二玲子要为灶上师傅打下手,准备干些洗菜改刀之类的活,她把房建喜买来的菜逐样打开,却发现仅有一点肉,她说:“喜子,你真长心了,咋买这点肉?”曹向东听了也惊疑地看着房建喜;没肉咋行,从今晚开始预备饭,到明天送葬结束,大大小小要有四顿饭。房建喜无奈地说:“啥时候了?市场上的肉早卖没了。大夏天,杀猪这帮家伙怕肉坏,宁可少卖肉,也不多杀猪。这点肉还是我们伙食点的呢。”曹向东忙向老会计报告今天难于解决肉的问题。老会计略想,走进屋郑重对尤梅说:“孩子,咱喜事喜办,把猪杀了吧?!”尤梅点头。
猪被杀过之后,厨房留下头蹄下水及足够的肉,剩下的肉老会计亲自掌秤,让大家买点,有钱的放下,没钱的记帐。在黄纸钉成的帐本上,老会计写下赊肉人的姓名钱数。肉很快就分割完毕,老会计把写过字的纸张慢慢撕下,并重新把钉帐本的黄纸绳紧了紧,在封页上写下“礼帐”二字;随后在下页上,他带头写下礼金五元。二玲子的礼金不能超过公爹,写的是三元。接下来老更倌作为亲戚是十元;曹向东五元凡此不等。随着前来吊孝人的增多,也有带黄钱纸的,但不在记帐之列。房建喜送了一条几米长的黑幛,请老会计在上面用白粉笔写上“奠”尤氏鲍老太太千古,并署上鲍国平和他的名字,挂在醒目处。
合好的棺材头朝院门被摆放稳妥,几个人在老会计的指挥下把鲍老太太的尸体入殓;尤梅姐几个哭得昏天黑地。棺头前的长明灯在灯罩里冒着黑烟,供品前的三柱香闪着亮光,院门旁竖着招魂幡。二弟小弟跪在棺材前,为奶奶在一个瓦盆里烧纸;过多的纸灰被倒出凉在一边,等待用黄纸包起来,随逝去的人埋入坟中。白茬棺材怎么看都不顺眼,房建喜开车跑回工地,找来深红色防锈漆;现在涮上一宿能干。屋里院里亮起电灯,也摆开了从学校借来的桌凳。吊客无论是否吃过饭,但只要愿意都可以上桌喝酒一聚;饭后大多数离去,留下的人愿为守夜,陪伴逝者及家人。为此夜半时还要有一顿饭。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天际映满早霞;霞光中庄稼没有一滴露水,几个身影扛着锹缟走在地里,是老更倌领二弟带几人拿着吃喝来到墓地。两株老榆树枝繁叶茂,上面不知河时筑起两只喜鹊窝;喜鹊被惊起,叫过几声留恋地飞走了。老更倌让二弟在尤千里坟的上方位挖下第一锹土,并保留到一旁,等填埋灵柩时也作为第一锹土敷在棺盖上;随后几人按着老更倌画定的方位开始打墓。老更倌交待好掘墓的深度后让二弟从地里按原道先回去,他要勘察一遍灵车将要走过的路线;自家地里几垄庄稼可以不要,但在山坡上他发现了问题,灵车经过时棺材可以悃绑车上,可里面的尸首岂不是要翻滚。他赶紧回去向老会计说明情况。老会计说:“用人抬!我安排人。你领二弟和小弟去磕头吧。”村中炊烟升起,二弟和小弟在老更倌的带领下给各家磕头,算是正式通告村民自家有老人去逝;待到送葬时灵柩将要经过哪些人家的院门外,这些家的大门口将自我撒上一道柴灰。
棺盖被打开,家人要向逝者见上最后一面;尤梅姐几个疲弱地哭泣,无力地被人拉扯开,又被安排跪到灵柩前,听着老会计为逝者“开光”;姐几个似乎只听清开头和结尾两句:开眼光,亮堂堂;开脚光,蹬天堂。开光随后,棺盖被严实地扣上,二玲子丈夫在棺盖上钉上预设的最后一根钉子。姐几个被叫起,又跪到院门外;二弟头顶烧纸用过的瓦盆,只等灵柩起动的一刻向地面摔去。灵柩被系好绳子,并纵横穿上几道杠子,老会计又亲自检查一遍。三十多个精壮男人被老会计点名挑了出来,分成两拨;第一拨十六人精神抖擞分列灵柩两侧,手提杠头,曹家哥俩、二喳子四虎子站在第一杠更是全神贯注,和其他人只等一声令下。老会计手拄木棍,严历地盯着第一拨人,随着他威严的一声“起’,十六人杠子齐整整上肩,迈开齐刷刷的脚步。但愿鲍老太太在天之灵能看见这份庄重的礼遇!二弟肩扛招魂幡,姐几个快步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跟在她们身后的房建喜,一手撒着买路钱,一手提着蓝子,蓝子里面装着供品及五谷囤等物。老会计拄棍走在抬灵人的一侧,严密地盯着十六人的脚步,如发现一人步态散乱,马上叫另一拨人换上去。每当这时,尤梅姐几个都要反转身跪下为抬灵人磕头。
一座新坟堆了起来。人们陆续回到尤家,在院门口洗手,并随便咬一口饼干之类的食品。曹向东招呼人们入座张罗开席;随着第十道菜白豆腐的上桌,老会计嘶哑着嗓子代表逝者向人们道辛苦,并让孝子为辛苦的人们磕头致谢。姐几个跪在地上三磕头;尤梅无力起来,也不愿起来,她的头久久停留在地面上,但愿用这种方式,而这种方式又岂能全部表达出她对父老乡亲的感激之情!似乎感天感地,一丝凉风吹过,天边涌起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