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总算打完了场,打下的粮食该要的要,该给的给,余下的被社员们一粒不剩地都分回了家;队里空空的粮仓老鼠进去也吱吱叫着逃掉了。这个曾经上过广播、登过报纸、在全公社拔尖的生产队不得不分了。
春天里,以辛中良为代表的散姓杂户“主分派”,由于开会时发言的人少,没能战胜以曹向东和老会计为代表的‘主合派’;工作组为了保住全公社生产队中的这面旗帜,列出种种理由站在‘主合派’的立场上,‘主分派”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生产队是被保住了,但没留住人心,随着春种秋收,‘主合派’日渐分化。分过队的家家户户,地不但种上了,庄稼长得更不错;忙铲忙割时,老婆孩子齐上阵,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也就个把月,余下的时间待着,没人说没人管,那叫滋润;产下粮食交完皇粮国税,剩下全是自己的,有饭吃有钱花,没人争没人要,那叫舒心。无论有何种理由,再也说服不了人们为生产队鼓足干劲了。最后啥派也没有了,就剩下一个字一一分!
粮食按历年的分法,已经分完,接下来分啥,怎么分?开会吧。社员们没有一个不到会的,并且也没人打盹睡觉了。开始会场是静默的,不知有多少人在盘算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希望自已分到啥,最好从中能占点便宜;即使抱着听天由命态度的人,不想参与你争我夺,也瞪大眼睛想听听他人怎样舌枪唇剑。这种场面很快出现了,一一老更倌说了一句话:‘先说说把牲口咋分了吧。没一点料,整天嚼那点干草,明年开春咋干活。’柱子沉不住气了,憋得脸红脖子粗,站出来说:‘分牲口要让赶车老板先挑。’二玲子立即反对:‘说啥,你先挑?好马牵走了,剩下不顶硬的牲口分给我们,让地多的人家咋种地?’辛中良针对二玲子说:‘你家人口多地多,还想要分好牛好马,这队不都让你分家去了。’二玲子毫不示弱地说:“分粮都按人口分,分地就不按人口分,难道我们人口多,就该饿死。”二渣子说:‘人口少的人家,这些年在队里一样干活,结果分的东西却少,就已经吃亏了;如果分地还要这么分,还让我们有活路吗?’四虎子站起来,摆开架势说:“我说咋分都他妈不合理,要分,就该按入队的年头来分,年头长的多分,年头短的少分,要不年头长的人这些年不白干了。’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齐聚到尤梅身上。她家是来队里最晚的一户。她低着头说:“烘炉上的工具,还有剩下的铁和煤,都收拾好了,队里谁过去看一下,怎么分都行。知青点的房子,队里别拆了,算个价,我想留下。”二渣子起哄道:‘谁去把大锤扛来,先分它。’辛中良骂道:“少放屁,用牙啃呐?加工厂也砸它,以后都吃带皮的。我看不如干脆都作上价,谁分啥不要啥,让价钱说的算。老会计那里不是有帐吗?就按帐上记的为准。”老会计把几个帐本摆在显眼处,他说:‘上些天我没干活,把帐都归拢好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交出来,我也就完成任务了。谁有什么疑问,到曹队长那儿去看。至于怎么分队,大伙儿商量着办,我都没意见!’说着话,他把帐本放到曹向东身边。曹向东苦笑了一下说:‘我这队长也干到头啦,有啥资格接帐。我说,老会计,帐还得你拿着,你也别走。’老会计要离开会场,在门口被二渣子嘻皮笑脸地拦住了去路,只好又坐回去。会场上没声啦。片刻,老更倌扔掉烟尾巴,他说:“你也别走,他也别说不干。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既然大伙儿都不愿意在一起干啦,你们还得商量个办法,,领着大家把队分利索喽,勉得留下罗烂。今后大伙儿不在一起干活啦,可还在一个村里住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为了想多分点东西,闹得象乌眼鸡似的,合适吗?!”辛中良骂道:“公社这帮王八蛋,遇上操蛋事都躲啦。”见没人顺着他的话接茬,也就闭了嘴。老会计咳嗽两声,让人打开门,放放屋内的烟,接着说:‘我说两句吧,没想到干了这么多年的生产队,说黄就黄啦。原本打算再干一年半载,我就退社啦,回家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这回是真的回家啦。这些年和大伙儿一锅里找食吃,没有舌头不碰牙的,好在大伙儿不记仇,都已磕磕绊绊过去了。和老更倌一起时,领大伙儿盖房子,拉电办加工厂,总算把队里搞得有了模样,遗憾的是学校没盖起来,现在还是老样子。这要怨我,是我主张先盖仓库开粉房,然后再盖学校。后来是向东当家啦,他主张买拖拉机,修水田,结果也只是开了地。我们之间磨磨擦擦的几年,大伙儿也都清楚,但我们都是为了把队搞好啊!虽说事没办成,但钱也没乱花一分,都记在帐上,存在银行。今天看来,幸亏有的事没干成,否则还不是分个七零八落,一毛钱不值;少分一根草棍,恨不得点把火烧了它!这是分队吗?你们是要抢山呐!”老会计一番话,几分伤感,几多气偾,使会场的气氛跌入低谷,谁都不想发言啦。开始有人瞄向曹向东,不知他是个什么态度,有何想法。曹向东直下腰,扫了一眼会场上关注的眼神,不能不说话啦。他说:‘老会计把大伙儿说啦,都别往心里去。咱们开始心平气和地分队吧。我不想多说什么,大家知道我的情况,一个人在队上,争也罢,抢也罢,也多分不了啥。可是,既然我叔把我和老会计说啦,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队里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明摆着,无外乎牛马怎么分,土地怎么分,资产怎么分,一样一样地分,不就清楚啦!如果搅和在一起,象锅粥似的,等到过年炮仗响也分不开。刚才我叔提议先分牲口,那么咱们就说怎么分牲口,其余的先放一边。但是有一样不知大家想过没有,你要牛,我要马,将来搭伙种地咋办,牛马一付犁能走一块去吗?所以我建议大家先找好自己种地的合伙人,商量一下是用牛还是使马,用牛的都要牛,使马的都要马;分地的时侯也都给你们挨着分,这样才好种好趟。”曹向东的操心不无道理,尽管有人在私下里想到这点,但也有人没想到,甚至还有人没找到种地时的合伙人。于是会场上出现了三个堆、五个一伙自相讨论的局面。二玲子想要马,马好拉车,但四虎子愿养牛,牛好饲养,不用起早贪黑添草加料。结果二玲子妥协啦,只能要牛,否则没人跟她搭伙种地,因为她家的地一定分得多,一样的牲口为她家出的力也就多。四虎子有心不跟大嫂家一伙儿,但也没办法,住着嫂子家的房子,还没给钱呢。眼见乱纷纷的会场,一时间议论不出个结果,老会计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明天再接着开。刚才曹队长说的话大家也听清楚啦,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不但要想明白,等开会时还要说明白。能想明白说明白不容易呀!向东明天去公社一趟,看有啥说法没有。生产队虽然黄啦,但公社没黄;今后村里有个大事小情,没个出头露面的人不行。’曹向东说:“老会计,明天咱们就把牛马分成等,能拉车驾犁的分三等,小的老的分两等,都作好价,到时开会抓阄,谁抓谁是。抓好的花高价,抓孬的花低价,先记在帐上,最后和其他资产一起统分。大家回去想一下,这样分是不合理?如果没有意见,到时就这么办。我叔还要再经管两天牛马,照样记工,挣工钱,等结帐时和老会计的工钱一起支出。”
人们陆续离开会场,走出这个曾经辉蝗的生产队大院。寂静的夜晚,点点星空,满村里的高谈阔论,一声高过了一声,没了一声狗叫。或许是出于习惯,曹向东和老会计开完会一般情况下都是最后走,但今天两个人没有动弹。老会计慢慢卷着烟,点着火;曹向东缓出一口长气,俩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挤出一丝笑容,瞬间又恢复各自的神态,想着心事。老更倌在外边查视一遍牛棚马圈,进屋来见俩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搭言,拿起烧火棍,往炕洞里添柴禾。曹向东看一眼还在为生产队职守岗位的叔叔,似乎才从无序的思索中想到具体问题,他问:
‘老会计,你打算养牛还是养马?’
“养牛吧;我还能蹦哒几天!和孩子们一样,饲养也方便。”
“我要马,分到手之后让给我叔。我那点地也不值得养头牲口,种地时就麻烦我叔家帮忙啦。叔,行吗?我还没跟你商量。”
“商量啥,就是没有马,不也得给你种上。’
‘说实话,我还真没打算要牲口,是柱子要马时提醒了我,还是要匹吧,给我叔家凑成一付犁,总比与别人家合伙使着方便。”
老会计狐疑地看着曹向东,他问:
‘你还打算把枣红马给柱子?”
曹向东笑了,狡辨道:
‘那马别人使着也不顺手。”
老会计看一眼老更倌,老更倌一脸茫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老会计说:
“你自己办吧,我没意见,也不知道。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牲口价咋定,现在这么一单干,牛马价是一天一个涨。’
“往低定。咱这是队里分的,又不是买卖,全部往低定。另外还有一件事,咱们后开荒的地亩数是不还没有上报?正好全分下去,多分少算,一亩顶七分或八分那么走帐。’
“我也是这么想,这点家底必竞是大伙儿一滴汗一锹土攒下的,分下去咋的也不能吃亏。只是担心过三过五公社知道啦,问下来咋办?’
‘能问啥,已经分下去啦;谁那么死心眼儿,重分一遍?他敢说能给分明白。我听说公社也要改名啦,以后叫乡政府。’
‘叫啥还不是一样,,管着咱老百姓。”老更倌补充一句。
仨人说着闲话,也嘀咕了一些其他事情。
穷家好当,富家难分。经过黑白天几次开会讨论,一切总算有了定论,开始分牲口啦。曹向东抓着一顶破旧狗皮帽子的两个帽耳儿,向前举起并散发出阵阵腥臭,里面装着写有牲口名称的纸蛋儿。人们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一脸凝重地把手伸进帽兜里。老更倌并没往前挤,而身后的柱子却急不可耐,跃跃欲试。他一边挡着儿子,一边凑上前去,张开手伸进帽兜儿,攥成拳头缩出来,作贼似的转身和儿子撞个满怀,两手一合塞给儿子一个纸蛋儿。柱子小心翼翼打开纸条,却不认字,只好又把纸条送到老更倌眼前,听到一句嘟囔:枣红母马。他有些失望,不是枣红儿马。老更倌看出儿子不甚满意,果断拿回纸条,命令道:牵马去吧!柱子牵出枣红母马,并带着一个小马驹。按规定没断开奶的马驹牛犊跟着大牲口走,只是多加钱而已。柱子仔细端详了小马驹,虽然还没有它哥哥长得健壮,但三二年之后说不定比它哥哥体态还要优美呢!他安慰自已,但还惦记枣红儿马不知被谁牵去,所以他还要看看,不肯牵马离去。抓到称心牲口的人,不免喜笑颜开;抓到不如意牲口的人,一脸沮丧,没好气地赶着牲口回家,自认倒霉,手气臭。二玲子两口子拉着牛往回走,见柱子还在张望,不无嫉妒地说:还看啥呀?这回得意啦!人们抓完阄,曹向东高声说:剩下是我的啦!他打开帽耳,变魔术似的掉在帽兜里一个纸蛋儿。他举着慢慢打开,是枣红儿马!他随手撕了纸条,一本正经地牵出马。老更倌望着空空的马棚,还没回过神来,感到有根缰绳塞进手里,并听侄儿说:叔,先替我喂几天。柱子看见枣红儿马落到本家哥哥手里,高兴了!以后这对枣红马可以在一起拉犁套车啦,还会听他使唤。他牵着马折回身,从老更倌手里夺过缰绳;看着一色的娘儿仨,脸上绽开撑不住的笑意,往院外走。
辛中良站在加厂的门前,心中百感交集,看着满院的牛马人,仿佛不曾与他相干。昨天的会上,敲定了资产的最终分配方案,他得到加工厂,可以说如愿以偿,但总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能留下加工厂,也在情理之中,不仅因为他会干和有实力,更主要的是有人替他管着电,跟他一争高下,将来能否干得好,不能不考虑。因为加工厂也是生产资料,是他将来生活的一种保障,所以要求他必须放弃牛马的分配权,并且在承包的土地中,只得到了口粮田和劳力地,相比其他人家分到的土地少之又少。尤梅分到了烘炉,和他情况相同;但两下相比,结果却有很大不同:烘炉上的工具和剩煤剩铁,只合算她八十元钱,连个整数都没凑上;而加工厂的机械全是按当初购置价计算的,一分钱也没折旧,理由是现在新机械价格更贵。烘炉附带知青点的三间房,每间作价只有一百六十元;而加工厂这边的五间房,每间却是三百元。虽说是房屋质量有别,但足足高出近一倍的价钱。他又环视一眼即将成为自己家的生产队大院,又想到知青点的房前屋后,足有三四亩地之多,作为房基地白送给了尤梅,而他这里的场院,却算进地亩数。理由是东西厢房拆后,剩下的碎砖烂坯能给他家砌院墙。他越想越感到蹊跷:怎么在他这里全是理由,而尤梅那边毫无理由。昨天的会进行到最后,按公社的要求,需管好队里的帐目,队里也确有些钱款要记在帐上,留作村里将来公共支出,大家公推老会计接着代理会计,可这老家伙却说,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极力举荐曹向东这个王八蛋继续担任村里的负责人,却没有得到大家的充分响应。瞬间的冷场,曹向东倒也知趣,急忙为自己推托,表示无能为力。在这紧急时刻,他提议让老更倌再次为大伙儿操心,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叔侄二人虽说是一家,但老的总不至于象小的良心‘大大’的坏。有了老更倌在前面挡着,老会计一家在村中的独霸专行也就会有所收敛。回想到这些,辛中良看着乱纷纷的院内,尤其是曹柱子牵着马的熊色,他感到这里就是没‘好人’的洪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