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小弟拿到新书很高兴,但书被他抱在怀里却不错眼珠地盯着姐姐的脸看。尤梅感到脸微热,轻笑一下撵走小弟。尤千里看了女儿一眼,问声回来了,继续收拾搓过的苞米。二弟修理不受使的苞米穿子。鲍老太太没有象孙子盯视姐姐那样去审视孙女,但在不经意间,尤梅捕捉到奶奶的目光更具有穿透性,哪怕最微妙的变化,都逃脱不掉这种目光的察觉。屋内沉闷的气氛让她感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奶奶轻声的一句关切:锅里有饭,你还吃吗?她强烈感觉到有颗心正在贴向自己,而自己也只有义无反顾迎上去才是最好的融洽。她答道:‘不吃。奶,咱家腌酸菜吗?”鲍老太太干脆地说:‘腌!’尤梅到外屋把锅里的饭拿出,她要用锅里的热水,兑上凉水洗把脸。在她拿饭的时侯,感到沉甸甸的,分明不是她自已能吃得了的,难道奶奶没吃,亦或是在等自己。她把饭重新放回锅里,即使自己不陪着吃,但奶奶不能不吃。如果奶奶不吃饭,全家人谁又能吃得下;如果全家人有谁没吃饭,奶奶那口饭又如河能咽得下。当初还不是为了全家人吃上饱饭,奶奶放弃原有生活环境所熟知的一切,决然率儿孙来到这个新的地方。虽然吃饱了饭,但最近这段时间,奶奶无时无刻不在审慎地掂量着全家人的饭碗!尤其作为孙女的她,今后这口饭该怎么吃,更是重中之重,因为同时关联着全家人吃饭的问题。明知孙女对自己婚事不满而不声不响,奶奶的内心在承受着怎样的苦痛煎熬。她想到几天前奶奶匆忙吃口晚饭去表叔家,虽然回来时只拿了几张电影票而没有说什么,但一定是为了她的婚事去找表叔商量,说明奶奶无时不在操着心。
节前收土豆时,鲍老太太听说侄儿在家,不敢再犹豫拖延,必须赶快见到侄儿,跟他当面坦白承认尤梅对自己婚事的反复。这话只能她去说,可怎么说,她感到为难。侄儿虽然也是亲近的人,但拖家带口也要过活,这种理亏的事,不能够给人家添光加彩,甚至还要受到某些牵连拖累,因此生活会不会受到影响,鲍老太太觉得对不住侄儿;这些话要当着侄媳妇的面说,还要提到侄儿尽心费力把姑姑一家介绍到这里来,不仅她当姑怙的,就是姑姑一家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鲍老太太要让侄儿两口子领会到她的感激之心,然后再提孙女的事,让他们帮着想想该怎么办是好。目前家中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是当局者迷了。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多次风雨考验,最后都坚定地走过。在平常日子里,人情礼数的往来,她可谓应对自如,但在孙女的婚事上,真是左右为难了,没有中间路好走。或许是因为以往的生活经历给予她的都是既成事实,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只能坚强地面对。而如今孙女未来的婚事维系着一家人或者说两家人的生活,存在着太多的变数,令她感到迷惘。当她见到侄儿时,反复想过的事,准备好的得体话语,在侄媳妇热心关爱下,在心中全部乱了套,不知从何说起,并且一句也讲不出。胸中的憋闷,涌起的泪水,让她眼湿脸潮;侄媳妇细语相慰,侄儿神伤。待她情绪渐于平缓,鲍国平不等姑估开口,首先诚肯地叫了一声‘姑’,然后说他能感知到姑姑的难处,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表侄女的婚事,尽管一个夏天他没回来过几次,但每次回来,媳妇都间接地对他学说了她所知道的村里发生过的事,能不往心里去吗?但是,实话说,他不能给姑姑一个承诺,因为还没有一个成熟的考虑,或者说完整的解决方案。
鲍国平起土豆在工地请假,是和公社电影放映员一起回来的。放映员来电影公司取新到的拷贝,顺便到了工地,问鲍国平何时回家,得空帮忙再给刻几张蜡纸,用于印电影票。由于一些老电影得到解禁,电影队的生意很好,电影票的消耗量大增。俩人到公社时已是下午了,回家也干不了什么,鲍国平就先到了文化馆,开始轻车熟路地刻蜡板。八开板的蜡纸要密集地刻上相同的图案和字,是件很细心的工作,鲍国平一丝不苟,力求票样的一致。刻完一板,在彩纸上试印了一下,效果不错。就这样鲍国平继续刻下一板给电影队留着备用,放映员在第一板上印着电影票。鲍国平刻了两板蜡纸,够电影队使用一段时间了。放映员在印出来的票样上盖了文化馆的公章,只要随时填上时间,就是有效的电影票,送给鲍国平,算是答谢他的帮忙。
收完土豆,鲍国平在队里找到曹向东,想和他一起去看看夏天说的那块要种水稻的地,怎样拦坝,怎样引水挖渠。实地考察之后,大概测算一下所需的人工和费用。曹向东很高兴,没料到此时鲍国平会主动想着这事,马上决定套车要拉鲍国去河套里。鲍国平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拒绝,大可不必如此张扬,怎么去曹队长只需考虑自己就行,他本人有房建喜的自行车,顺便就去城里到工地上班了。工程要到上冻时才能停工,还有一小段黄金施工期。
在河套里,靠近大坝的地方,他们看到一片上百亩的平整之地,距河水也不算远。在夏季里,赶上雨水大,河水暴涨,这里就会和其他滩涂连成一片汪洋,平常时也一样长满茂盛的蒿草,用于散牛老马的牧场,或社员们打草取柴之地;在公社地界之内,还没有明确归哪个村或生产队所有。鲍国平观察了整个地貌,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着设想;曹向东听得眉飞色舞,同时估算着产量,前景无限光明。
‘到那时,其他生产队对你更该有意见了!’鲍国平不无拍马屁打趣说。
‘有啥意见?谁不让他们干了!’
‘公社能同意吗?’
‘没事!为国家多打粮,他们还跟着沾光呢。等打下水稻,加工成大米,送去几袋堵住了他们的嘴,谁还会说啥?只会说你的好!你也就用不着跟他们可怜巴巴地一年到头分那么几斤大米了。回队里来,大米有你吃!’
‘我先多谢你了。可是,话说回来,曹队长,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在工程队,虽然操点心,可是并不挨累。我学的就是建筑,干起来得心应手。回队里,有些农活我真吃不消啊。’
‘嗨,我不是说了吗,一定要买台拖拉机,你和二弟只管开好拖拉机就行。这要是有拖拉机,地不是早开了吗?能等今天!今年说什么也得在上冻之前把这地先翻过来。’
‘说到我表哥家,咱这也是不沾亲不惹烂啊。实话跟你说了吧,曹队长,尤梅和柱子的婚事出现了返复。当然,这事不怨柱子,是我侄女毁婚,责任在她。如果你有什么责难,先放在我身上,我担着。’
‘老鲍啊,这事一些明眼人也看出了苗头,我也不是没感觉到。要说谁还湖涂着,当属我叔的一家人,眼下正热盼着粮食上场之后,立马给他们张罗结婚呢!这个节骨眼儿上,让我去挑明这事,怎么张开嘴。我欠我叔我婶的情,这辈子都怕还不完,恨不得象亲儿子一样对待他们;有事了,不替他们说话,反而胳膊向外拧,老鲍,你替我想想,我能答应你吗?’
‘是,是!这种出尔返尔的事,放在谁身上,这话也难说。之所以找你商量,我是这么考虑的:就算是两人结了婚,尤梅悔婚的名声一时得到了掩护,可是,结婚之后呢?俩人万一不和,别别扭扭,打打闹闹,老人跟着操心上火不说,给外人也看笑话儿。到那时就是两家人的事了,所以说长痛不如短痛。给柱子家造成的损失,如果我姑家一时承担不起,我愿帮着承担一下。’
‘老鲍,你多虑了。尤梅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敢保证柱子还是那个柱子,结婚之后绝对听媳妇的。至于我叔我婶老两口儿,只要抱上孙子,乐不得啥事都不管!尤梅是个有福的姑娘,你就放心吧!’
“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我和我姑都担心尤梅是个不会享福的孩子。’
‘老人能跟他们过一辈子吗?享不享福只是他们两人的事。’
俩人沉默;看过地之后,边走边说,回到公路边各自推上自行车似乎就要分手。瞬间的尴尬,僵持的氛围,被曹向东乐观的语调打破,
‘走吧,老鲍,你去工地,我也进城。我到粮库跟他们提前打声招呼,借点麻袋送粮时好用。我保证今天咱俩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以后论血缘是亲戚,还是好亲戚;论情义是朋友,还是好朋友。’
中秋节第二天的中午,尤梅从奶奶手里接过钱,和二弟去买腌酸菜的缸。在她的记忆里,奶奶从没在日常生活中因钱财求借过他人,总能从容把控每一分钱的收支,从而维持家里生活的正常需要。供销社门市的后院里,摆放一批几种型号新进的缸。根据奶奶的吩咐,因无需腌太多的酸菜也就不用买大号的缸,姐弟俩挑选缸时,二弟发现一口在运输过程中因装卸磕碰而有纹的缸,提醒姐姐注意,别再碰着它;供销社主任坐在办公室看到眼里,却认为姐俩对有纹的缸感兴趣,就主动走出来,建议买这口缸,回家做几个铁锔子锔上一样使,价钱还可以减半。减半就意谓着可以省十块浅,二弟有些心动,所以看着姐姐,探询她的意见。供绡社主任见姐俩的犹豫,又进一步兜售他的货品:如果要这口缸,还可以赠送一口小坛。尤梅看了一眼二弟,又看了一眼缸,二弟明确表示能锔上。就这样双方都不吃亏的买卖谈成。俗话说:间买不如呆卖,供绡社主任心里更是明白,这里人多手杂,这口缸说不定哪天真的被人碰碎,只能算作库损,就一分钱不值了。至于那口小坛才一块五毛钱,哪多哪少?傻子都能算开的帐往往就是有人不想算明白。到库房去拿小坛,尤梅见到整袋的盐,就又多买了几斤盐,顺便装进坛里。盐是日常必须品,一天也少不了,家里缺少油水,腌些咸菜就饭吃,也未曾不可。尤梅把坛小心放进缸里,二弟用绳子捆好缸,用扁担抬着姐俩往家走。也不知缸重坛重,亦或是盐重,尤梅感到吃力,要求二弟停下来,歇会儿换换肩。
二玲子挎着一个包袱,从供销社里出来;在半路上,望见尤梅歇着,就紧走几步撵了上来,并好奇地向缸里瞟了一眼。她的肚子日渐凸起,尽管这样,家里人过冬穿的棉衣拆洗缝补都已做完,剩下的布票、棉花票、线票等,这次她也都用尽,为做棉鞋准备着。去年冬天做的一茬鞋,过年时大人孩子美滋滋地穿在脚上,穿过一段时间后,天气渐暖脱下收起来,留着今年入冬再穿。一双棉鞋既过冬又过年,是每人必不可少的。当然,她为丈夫每冬预备两双棉鞋,不管新旧能替换着穿;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一冬天都要在队里干活,脚上的棉鞋比身上的棉衣更重要。现在她的身体虽然不够灵活,但还方便预备下鞋底鞋邦,鞋里鞋面儿,麻绳线绳,不会耽误月子里做鞋。二玲子见尤梅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却不甘寂寞地说:
‘哎哟,尤梅,快结婚了吧?紧着为娘家添置东西。’
尤梅无言以对。二弟从旁辫解道:
‘这是口有纹的上缸。’似乎在说因缸有纹就能证明是自己家买的。
二玲子回头又看了一眼,说:
“咋买这么薄的,不挑好缸买;这是常用的东西,贵点也值。柱子家有钱,村里数他家过得好。’
‘这缸,和他家没关系。’
尤梅淡淡地答道;催二弟走吧,下午还要干活儿。二玲子嘻嘻笑道:
‘这有啥难为情的,人都这样;等结了婚,就该顾自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