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从队里请了假的曹柱子穿戴整齐,拿着用黄纸包的并覆上块红纸四块一斤的月饼,及太平果罐头等礼物,忸伲进了尤家门,接尤梅去过节。没人接过礼物,他就自己放在炕上,笨嘴学舌说着来意。尤梅用苞米穿子穿着苞米,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穗一穗又一穗;小弟把己松动的苞米粒从穗上搓下。这苞米是自家园子里产的,比队里分的比较干。家中春天从队里借的粮食,等过完节将吃不上多少天了,为此先搓些苞米备到时加工。鲍老太太招呼柱子坐,并问柱子妈在家干啥呢?请她有空来串门;话是说给柱子,也似乎有意让孙女听明白,既然婚事还没有公开违约,暂时还得友好相处。小弟亲热地凑上前,粘在奶奶身旁,愣愣地看柱子,又瞧瞧奶奶眼神,被奶奶抚着头支开去写作业了。柱子问一句答一句,木纳地坐着,手足无措。这让尤梅感到自己都别扭,她索性放下活儿,低眉顺目视而不见走了出去。她靠在屋后的房墙上,凝望空旷的蓝天上飘浮着几缕如丝如絮般的白云。当年知青们栽在院子边界上的一排扬树已生长成材,干粗枝繁,树尖上少许的叶子在飘零。她再次想到于新,没有和大多数知青一样返城,而是留在这里,不是生活得幸福吗?可她怎能与之相比,人家不但有工作,而且找到了称心如意有本事的男人。几只麻雀飞来,落在树上,环顾片刻,又俯冲到地上寻觅食物。这里是它们的家园,自由快乐。她突然意识到,自家的一窝燕子不知何时飞走了。两只大燕哺育几只小燕成长,待它们羽毛丰满,领着飞向了另一个家!等明年那几只小燕可会飞回,或组成个新家,沿续老燕的使命?然而燕子的主人呢?父亲和奶奶能把她们姐弟几个带向何方,不在这儿,可去哪里安身立命?父亲的愁苦,奶奶内心的哀愁,是因为她的郁闷。她捡到奶奶掉在枕头上更多的头发,看到父亲的头发愈加灰白。难道她的一步迈出,真的覆水难收?认命吧!只有接着迈第二步,越迈越深。跟柱子走吧!形同陌路,他是自己的男人吗?但自已属于人家的媳妇!到那个家去,那家人欢喜,这家人安定。她在眼角的余光里发现小弟扒墙角探头,是被奶奶打发来叫自己吗?进屋叫上柱子走吧,别让他拘谨难挨了,在家人面前她跟着自已脸上也无光。
柱子被鲍老太太鼓励到院子里,让他叫上尤梅走,可他张不开嘴,也不知该迈哪条腿,向尤梅瞟去一眼,似乎在请示跟在她后边,或走在前头。尤梅眼里没有柱子,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她没有向奶奶道别一声,奶奶也没有出屋相送。嫁出的女,泼出的水,这句老话激烈地震荡在她脑海里,令她感到麻木。小弟反剪着双手,依靠在门边上,左右扭动着,不知人带动门,还是门推动人,目送着姐姐,流露无限依恋之情。小弟满月之日,母亲死去之时,当时的她与现在的小弟差不多一般大,留下的记亿至今还清淅在目:母亲瞪着惊恐的眼神,望着奶奶,一手放在奶奶手里,一手无力而渐感冰凉地拉着她的手,在奶奶的怀抱里、担惊受怕中而死不瞑目。襁褓中的小弟在旁啼哭,她大声嚎叫,父亲忍泣,奶奶无声;多年来她是姐姐也像妈妈帮奶奶哺育小弟。她停下脚,转回身,让小弟再叫一声姐姐!或许她就会毫不犹豫跑回去,给小弟一个紧紧的拥抱,让他感觉到,任河时候,姐姐不会扔下他不管。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猛烈地感觉到,比近在眼前看到的还要真切,奶奶正站在屋内炕上,一手扶墙,隔着窗视线模糊地凝望她,随着身体的颤抖,发髻还在抖动。仿佛有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这是心灵的相通,血脉相系。她感到大地在旋转,脚步的趔趄;哪怕有一丝微风,也要抓住,是给她一把搀扶。但凉透的秋风卷走地上的枯叶,拂动她的衣角,吹扬起她的头发。
柱子妈正准备腌酸菜。白菜已去掉老邦老叶,均匀的菜棵堆在一旁。大锅里添了大半下的水,只等烧开,把菜放在里面烫一下,捞出再扔到凉水里激一下,恢复自然温度,沥净夹带的水份,就可装缸了。这样腌制的酸菜不仅色翠味鲜,不易腐烂,而且能尽量多地装缸;说不上有什么科学依据,但老辈人传承下来的方法,仍在沿袭着。她见柱子和未来的儿媳妇进了院,急忙迎出来,并在围裙上正反不停地擦着手。看到尤梅呆滞地盯着白菜,她立马朗声道:自已可以腌菜,不需帮忙,他们想干啥就去干啥!可是能干啥呢?她让柱子领尤梅把园子里树上的沙果剪下来。成熟的沙果缀满枝头,红的红,黄的黄,收起来放到阴凉处保鲜冻存,冬天拿出来吃也是希罕之物,过年时送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也是份情义。柱子妈还会拿它串糖糊芦,称得上是美味佳品,只是近些年没了那份兴致。尤梅没有去剪沙果,而是默默接过烧火的活,不停往灶口添柴,要把锅里的水烧开,既占了手又不妨碍柱子妈屋里屋外找剪刀和簸箕等工具,并交到柱子手里。柱子踩凳或爬树一剪一剪每一剪下去都能剪下三五个沙果,不免也剪断树枝;一会儿,被叫下帮挪过一口大缸,一会儿,又被叫去挑两担水,一会儿,又被叫来搬压菜的大石头,沙果剪的几起几停。柱子妈支使儿子的同时,手也不闲着,她把大缸里外涮洗干净,压菜的石头一夏天在外边挂满了灰尘也需要清洗。尤梅烧开了水,柱子妈有序地把菜放到开水里滚烫,不让尤梅上手,帕烫着她,同时俩人说着话:她问尤梅在老家那里是否也腌酸菜?尤梅记得多年前自己跟奶奶是腌过,但近些年不腌了。柱子妈感叹:没个油水吃酸菜不如直接吃白菜,又继续道:回去跟奶奶说今年腌点吧,等她和柱子结婚时,杀猪用不了那么多的肉,挑肥的留下一块,拿过去炖酸菜吃,或可以熬些油;等母猪再下猪崽,挑个头大的抱一个养着,明年冬天也就有猪杀了。养猪不用喂多少粮食,夏天地头赂旁有那么多的野菜,只要人不懒,不是啥大事。尤梅哑然,杀猪怎么和结婚扯到一起了。不过她心里沉甸甸地想:猪肉是不能要的,养个猪倒是行,但猪崽是要给钱的。看未来的婆婆忙里忙外,她不能只烧着火,得空也翻滚一下锅里的白菜,把烫好的菜又扔到凉水里再捞出,用盆端到外边去沥水;手里的活越干越多,就象未来的婆婆话儿说得也越来越多。柱子妈解下腰上的围裙,要给未来的儿媳妇系上,尤梅说什么也不让,似有种被捆绑的感觉,慌忙借口轻声说:这点活水不会淋到身上。柱子妈也不勉强,看看自己的围裙又汤又水的,乐了!心想:该选块什么样好看的花布,给儿媳妇作条围裙呢?再看看尤梅的身上,还是平常的穿戴,心里愈加喜欢,不由说道:腌完菜包饺子,把你大哥大嫂他们也叫来。尤梅心里明白所谓的大哥大嫂是指曹向东和于新。她希望见到于新,最近几次动过去找于新的念头,但都由于想不出恰当的说辞顾虑重重而作罢。她低声问道:‘往年过节他们不来吗?’柱子妈说:‘来!一般都是吃过晚饭你大嫂领孩子来。一会儿让柱子高低把你大哥也叫来,让他去求求供销社主任,在供销社挑着买你们结婚用的东西。’听到这儿尤梅立马掏出那二百元钱和票证,递了过去;柱子妈一下急了,攥住尤梅拿钱的手,连手带钱一并给塞回兜里,并辩道:‘你这孩子,这是干啥呀!这钱给你了,愿买啥买啥!眼看就要过冬了,这天说冷就冷,家里刚搬来,缺的东西就添置吧。要不结婚之后,你也是惦记家里。’尤梅的手在兜里攥着钱,没法再掏出来,眼泪涌了上眼圈,但她忍着,不能流出来。柱子妈又叫柱子把缸挪进屋里,摆稳准备装菜。见尤梅的神情,她身有感触地劝道:‘别难过,两家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看。’尤梅明白,这是说她和柱子结婚之后的情形;接着她又听柱子妈说:‘包饺子,吃什么馅的,是白菜,还是芹菜?’尤梅未置可否。柱子妈又说:‘两样馅都包。’并随口埋怨道:这死老头子,去收购站买点肉还不回来!这年月,大过节的,村里也没个杀猪的。烫完白菜,柱子妈领尤梅进了园子,一片霜打过的芹菜东倒西歪,但还萃绿鲜嫩。俩人在采摘芹菜时,柱子妈说于新愿吃芹菜馅饺子,说是看着新鲜,特别是冬天。栽这片芹菜,也是带给他们家的。芹菜不怕冻,在地冻之前,连根挖出捆起来,能吃到过年的正月里。她让尤梅到时侯也拿家去一些,过年吃饺子和现在味儿一样。
开始腌酸菜,尤梅用盆往屋里端着沥过水的白菜,柱子妈往缸里一颗埃一颗摆,摆过两层之后,铺上麻袋让柱子用力踩实。外边的菜越来越少,缸里的菜越来越高,柱子踩缸越来越吃力,但他的蛮劲愈是高涨,不顾母亲的劝阻谩点轻点,一脚猛似一脚地踩下,把菜踩得发出“吱吱’的响声。裤子掉到跨骨下重新提起,蓬起的裤裆比后面的瘦屁股还饱满。缸被他踩得来回摇动,他也随之舞动双臂,尤梅站在下边惊恐地感到,他似乎要随时扑向自己。一阵阵凉意袭击她的全身,腿发颤,身发软,头发蒙,菜盆几次险些脱手。装完菜,柱子抱起大石头放在菜上压缸,为了防止石头与缸相碰,他叉开双腿,站稳脚跟,高举轻放,前胸随之也就扑在缸沿上。也许是因为腌完菜,可以松口气,也许是柱子自得力大,他抱着石头趴在缸沿上并没有马上松手,而是停留片刻,还自笑瞄了尤梅一眼。尤梅脑里一阵空白,闭上双眼,向后退了两步,但又站住。她强忍着柱子的行为似乎是对自已的奸污。
于新领着孩子来了,用军背壶给叔公带来一壶酒,另外还有两本书。小弟入校上学,由于没有预定,所以当时没有分到课本,日间上课与同学合用,放学之后如需要,于新就从办公室把教课书拿出,借给小弟带回家,第二天再还上。这套课本是在其他小学都没有剩余的情况下,于新嘱托小王小张两位老师去新华书店从后到的课本里均出。尤梅接过书,自然地看了书后的定价,被于新随手又翻了回来,同时笑道:‘你看啥?我一月的工资,还垫不起这几毛钱吗!’开学时奶奶去送小弟,于新主动迎出来,说小弟这么大的小伙子,上学还用奶奶送,直接劝回奶奶。放学之后奶奶向小弟打听情况,并叮嘱要听老师的话,不可跟同学打架,其实是怕这个她一手喂大搂大的孙子被欺负。小弟虽然称不上是大小伙子,但在村学校也是高年汲的学生,可在奶奶眼里仍是个孩子。于新关怀小弟也许是极其自然的事,但尤梅总感到应该有替奶奶和小弟谢于新的情份。于新俨然以主人自居,洗手剁馅和面,不让尤梅插手,只管看孩子,免得她缠磨人。小女儿在妈妈的怂恿下与尤梅还真亲热,拉着尤梅的手屋里屋外欢天喜地,一不小心摔个前趴声泪俱下,妈妈忙喊没事没事,奶奶也说摔摔皮实,被扶起没等眼泪擦干又恢复天真活泼童趣,却把尤梅摔个大红脸。
南北炕上分别放了两张炕桌,摆满盛着饺子的小盆大碗。柱子妈自嫁到曹家大概是笫一次坐在炕里吃饭吧,也许是因为腌菜炕烧火过多而热,她脸上泛起红晕,按着小孙女的指点要求,一会儿给夹这个饺子,一会儿又给夹那个,还要不时地端起盆琬翻动绞子,怕沾在一起,根本没吃几个,更是忘了品尝饺馅的咸与淡;拉一把坐在炕边的尤梅,让她把一条腿盘在炕上,免得扭身吃饭不得劲,又要给夹不同馅的饺子,满面笑容问饺馅咋样?尤梅慢嚼细吞,哪里去感觉饺子的滋味,只能说挺好。于新拿过军背壶,让叔公喝点酒,不要等向东了。向东他拿两瓶玉泉二曲和一条大前门烟,去银行行长家为队里串门去了。老更倌嘴上客气,拿这么多酒干啥,但经不住侄儿媳妇的劝,找出装二两半的白瓷酒壶,倒了多半壶酒,与柱子坐在北炕自斟慢饮;看着自顾低头虎吞狼咽的儿子而面色凝重。柱子笫一个吃完,悄然走出屋,要去队里看看。吃饭时他突然想起,他那辆车的几匹马,被二渣子使用了一天,不知给使成啥熊样。
明月升起,村里户户轮廓分明;家家窗户暗红的灯光,透着节日的详和。小女儿被柱子妈连哄带骗留下,于新和尤梅走在村路上。如果是路远,尤梅应该被留住宿,她本人也没有理由不住下,但同村相居,不肯住也就不便强留。两人同时走出来,于新也就起到了相陪相送的作用。于新笑问吃饱了么?尤梅肯定地答道吃饱了!想不饱能行吗?经不住再三相劝。于新说起自己第一次进这个家门没有吃饱饭,因为那时还不十分熟悉农村生活;叔婶更是不知怎样招待她这个城里的侄媳妇,做菜几次加油都嫌少而忘了放盐。往事的回想使她沉浸在浓浓的亲情之中。突然间她感觉到尤梅没在听她的讲话,略迟疑一下,她猛转身一下抓住尤梅的双臂,随后又捧起尤梅的脸,让她的头抬起,只见融融的月光下泪珠晶莹;她反被尤梅紧紧地抱住,并强烈感受到心胸的震颤,同时耳边听到微弱的一声叫:‘姐”!她抚慰着尤梅的双肩,静默片刻,似乎是自言自语:‘你还是不同意呀!’尤梅摇头,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不’!于新不解,几乎同时俩人彼此松开拥抱。于新追问到底咋回事。尤梅嗫嚅:
‘我想给柱子找个对象。’
‘什么?你说的是啥?’
于新就势又抓住尤梅的双臂,并不停地摇动,急切抢白道:
“你这是什么想法呀!不同意可以,结婚还有离婚的,可这算哪家事啊。”
‘我知道不对,没敢跟别人说。’
“让我帮你?可这话怎么说呢,就说你给柱子介绍新对象,完事你们就黄了?”
‘我有个好朋友,可能愿意嫁到这边来。’
“你的朋友?愿意嫁来,就愿意嫁给柱子?柱子就愿意娶?’
“不行,就求你家哥,给我好朋友再介绍一个。’
‘我明白你的好心,也理解你的难处,可这是两码事呀!’
‘我,一一让你为难了。’
‘不是为难,是没想清楚,让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