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太阳。
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微风拂过我的脸颊,阵阵暖意由下而上转达至金身,离开御谚台,做一个自由人才能看清的这个红尘,原来是这个模样:晴朗,温暖,美丽,舒心和……寂静,身侧空无一人,回头看看身后,是黑暗的洞穴入口,转头望望身前,是遥遥无边际的大路,一个人,站在这苍穹间,寻着自己无法拥有的心跳声,没有人帮忙,没有人陪伴,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很久,久到足以望断流水,看聚高山,久到可以忘了自己的名,姓。
“上官,你喜欢我吗?”我闭上眼享受这难得但将永恒的宁静,轻声问身后的那个男子,“喜欢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一瞬,我被他自身后环入他宽阔的怀中,听见他将脸埋在我的颈间呢喃:“我爱你,祭盏。”
眼睛缓缓地睁开,我看到的仍是一片荒芜,没有人烟的林间小道,表情冷冷地开口:“我们成亲吧,上官琤琮。”
重生意味着不老,不死,以及无穷的力量,上官琤琮,龙御是上神和魔帝,一样有着不老不死的灵魂,但他们也有一样无法不防的东西——上古神剑:灭世。凌霄死于灭世,魂魄散尽;龙御伤于灭世,重创未愈;我重生于灭世,再无可惧。
成亲那日,喜堂便设在荒废的御谚台,台中有一柜水晶棺材,四周石壁上皆是灵柜,阴森可怖,但上官琤琮命人将此打理的十分干净,每隔十步在石壁上镶上一颗夜明珠,每隔五步挂上上好的大红绸布。珠子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或乳白的光,像是为棺中魂灵引路的灯,又像极了鬼火发出的邪魅的光,大红色充斥着整个石穴,喜庆,却更透着一种苍凉。
水晶棺是我的小窝,如今里面长出了一棵小树苗,绿意浓浓,生机勃勃,我躺坐在棺沿边望着它发呆,它长得好快。
宾客并不多,上官只找了几位神界尚存的长老来为他证婚。如今魔界独大,神界的幸存者已不多了,只有少数法力高强的神者逃脱了魔界的追杀,隐于人间,也如同行尸走肉般地过着偷来的余生。
我伸手截住渗进来的一缕阳光,白的几近透明的手指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澄澄的黄色,光芒在我眼底韵开波浪般的色彩,恍然间有点头晕目眩。一个一个人,一件一件故事,一段一段年岁从我眼前掠过,过去的千年岁月久远得似乎没有尽头,沈蓉,叶凌仃,凌霄,上官,阿娘,龙御……我活了这么长久的时光,除去被困死在台中那些无辜的冤魂,认识的人竟只有这么寥寥几个。而所经历的故事也都是别人的故事,我自己呢,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守着几世不变的御谚台,拥有万年不变的黑暗回忆,把自己局限于阿娘留下的小小棺材里,我,祭盏是为了什么?到头来,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浮光掠影,人生百态,可我从来是有一种状态:苍老。
神界的人大多数终爱皎洁的白,他们极不屑其他艳俗的色彩。可嫁妆,艳的胜似鲜血。上官穿着大红色地新郎装,神色不惊不喜,只是比之前略多了一丝生气,他是伴我度过了前半辈子的损友,曾背叛我,却深爱我。他愿意为我杀了凌霄,为我放弃了神界,为我取了心头血,他愿意为我做所有的事,我心里对他有愧疚,有欣赏,可绝对没有爱,自他接近我的那一日起,便怀揣着不纯的目的,他便该知道,我不可能爱上他,但他不言明,也不在意,那么我便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想,便当做他不知道。说到底我其实是个自私而无情得可怕的人。我自顾自地出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牵着走上喜台的。
我受着底上所有人暖融融的笑意和阴森森的祝福,无所谓的笑着。乌黑的长发被放下来,自然地垂在背后,我看到上官亦是披散着发丝带着微涩的笑容。立在一旁的小童双手端着木盆走至我与上官中间,将木盒举过头顶,刚好可以让我们直着腰拿到。上官毫不迟疑地拿出木盒中的一把剪刀,我愣了愣,随之拿出另一把。剪刀是用黄金打造,显得喜庆而鲜艳,手柄上绕着红色的丝线。上官伸出他纤细好看的手,自我三千青丝中理出一小缕,用指尖轻轻地梳理顺通,再把发丝放置剪刀的口子中。他深吸一口气,用最轻的声音问我:“阿盏,我真的剪了!你……确定可以吗?”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自他头发间,剪下了一段,然后抬头看他。我看到他眼中的狂喜,和倒映在他眼中的我,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手间用力,我只听见耳边“簌簌”几声,便剪下了我的头发。我把他的头发放在另一个小童手端着的铺着红绸的木盒里,上官也把我的头发放在里面,然后由族中的老人,将两股头发缠在一起,轻巧地挽成一个结,两股黑发绕在一起,散发着不同的光泽,静静地躺在红绸上,刺人眼目。
结发,夫妻。永结,同心。我忽的想起,万年前,我还是一个完整的魔的时候,我还是筝的时候,也曾与那个人举行过一场婚礼。虽然魔族与神族礼俗不同,但有两个环节却是一样的,结发与饮血。
我记得筝与那个人的婚宴是在以前的旧魔都举行的,那一日魔界一改往日的沉闷阴森,显得尤其热闹喜庆。子民们将大红的绸缎挂上黑漆漆的院门,每家每户点上一支血烛,红色氤氲的雾气腾空而起,充斥着整个魔界,那是亿万年里,魔都最有生气的几天,所有魔都在为他们强大的王与后祈福,祈求上祖魔灵赐予王与后永生,欢乐与强大。
婚礼上,也有一个红发血眸的小童捧着剪子,欢欢喜喜地凑上前,让筝与那个人互相剪发。魔界的人喜欢鲜血,所以他们将打好结的两股头发封在血印中,那是永远保存下来的容具。直到那一日,城破王被封印,王后为救心爱的王而放弃长生,那个血印便不知去向了,一定是被毁了吧。也对,我作为筝的转世,最了解那个人的虚伪,我们之间无爱,怎么可能夫妻情深,永结同心呢!笑话。
“阿盏!”我忽的从回忆里挣脱,听见有人在叫我。上官脸色淡淡的看着我,手牵着我已经冰的没有知觉的手,轻柔的帮我揉搓,目光转向一边的老人手中的发结,向我示意,可以拿来了。我机械般地伸手自老人手中拾起那枚发结。结打得极工整漂亮,乌黑的颜色与惹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反衬,漂亮得扎眼。上官低头,轻巧地凑在我领间,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愿你我结发成夫妻,享一世清安如意。”我并未回答,他也不强求,只笑着将发结接过去,放至了乘有圣水的水晶盒中,右手食指画了一道金符,贴在了盒子上,便有人恭敬地将盒子送下去。我不知道他会将那盒子藏去哪里,更何况,我也不在意。
接着,有婢女上前将上官的发,束好,却无人打理我的一头乱发正当我欲自己动手时,有一双手并着玉梳将我的发撩起。“我来替你梳。”上官不顾台下一众神的窃窃私语,固执地替我挽着头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他口中呢喃有语,我凑近了才听出,这是人间嫁娶所说的祝祷语。
最后,他只简单地为我梳了一个发髻,我抬头看他,他笑着望我。“你不愿开口说话,那便让我说。我幻想这一日已经有三千四百一十二年了,你不知,我有多渴望这一天,我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你不爱我,我一开始便知道,这是我自己犯得错,我认下了,但我会努力更爱你,被你伤的体无完肤,我也不愿放弃。”
……我怔怔地望着他。是了,他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他的眼中只有我,而那个人眼中有的深意,我从未看懂过。
接下来,是饮血。小童又端上两只用极细的金边勾勒的银碗,碗中盛放的是琼浆玉露。上官伸手,在自己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将伤口对着银碗,血液便滴落入他的碗中,与琼浆玉露混合成鲜红色的液体,一时间,香气四溢。我此时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婚礼的最后一个关头了。当两碗血互换后,我端起有上官琤琮的血的那只碗,迟疑着未喝下,上官却毫不犹豫地将碗中液体一饮而尽。祭盏啊,祭盏,你还再幻想什么,刺了你一剑不够吗?还不清醒着当个无心人!
最后一次机会。他的机会。但那个人没有把握。此后,便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