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飞起来时,那只燕子就又飞了出来,像影子跟在后面,不离不弃。
林西试过很多办法,用石头砸,用树枝打。当这些“武器”慢慢接近,燕子似乎和他赌气,不闪不避,他一旦发力,燕子就玩失踪,然后再飞出来。有一次林西钻进溪水,憋了很久,出来看时,那只燕子正在月光下用翅膀测试水温。
用火也许能烧死它,可是到哪里去找火呢?要是有拜火教山腹里那样的大火,燕子就可以放心食用了。但林西怎么敢回到那里,何况他根本找不到那片大山。
林西实在飞不动了,只好下地行走。六月,虫吟荒芜,高过玉米地。蟋蟀声似乎在诉说麦女的消息,但林西一个字也听不懂。
也许,找个人多的地方,阳气旺盛,能把燕子吓跑。
想到人多的地方,林西又飞起来,向远方灯火飞去。很快,他看见了一片火光。飞近一看,那里是个燃烧的村子。林西回头观看,那只燕子似乎看透了林西的心思,知趣的消失了。林西飞蛾扑火的念头落空。
林西慢慢向村子飞近,打算燕子一出来马上实施计划。这个村子怎么烧起来了?村里的人呢?难道又是个人去楼空的村子?林西本来怕连累老百姓,心里稍安。随后,林西看到官兵。
和村里的大火相比,官兵手里的火把像一根根蜡烛。村边亮如白昼,所以几百名官兵手里的火把不到十根。反正村里也没住人,官兵们闲来无事,把村子点燃,欣赏火景,个个兴高采烈。问题是这些人为什么半夜点火?林西逃出拜火教时已经是黑夜,现在肯定是后半夜了。
看到官兵,林西心里踏实多了。邪不胜正,那只燕子再也没敢飞出来。
官兵有几百人,在村外围成一片,有说有笑。林西偷偷栖落在几十米外一棵大树上。现在他有了主意,黑衣人一到,马上向官兵求救。就算追来几个拜火教的,有这么多官兵,一定可以收拾。他忽然发现,军队是他现在能找到的对付黑衣人的最好办法。如果自己飞到乡镇城市,估计也要向官军求援。
西边火势渐小,东方又烧了起来。天亮了,霞光万道。
官兵整队开拔。林西想:在几十米后跟着应该能听到军队的脚步声,听不到就再接近些。他不敢离开军队,拜火教的人并非只在夜晚出现。
林西正要从柳树往下爬,就看见村北有个人影。阳光里,那人影衣如明霞,是个女人,站在村边看着即将熄灭的村庄。
这不会是麦女吧?林西想到这儿,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军队走了。即使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看个清楚。不是麦女又怎么样,官兵骑马能走多远,自己会飞,一会就追上了。
林西爬下树,从村东绕向北面,向麦女接近。他在树上已经看清,麦女站在村北玉米地边几棵榆树后。林西顺着玉米地间的小路,身体与地面平行,几乎贴着地面飞行,生怕弄出声音,被麦女发现。否则,麦女很可能会变成一根麦子消失,毕竟,麦女还在生自己的气。
透过玉米叶子,林西看见麦女。虽然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衣裙,虽然头发挽起,但从背后看,她婷婷玉立,衣领处肌肤胜雪,这就是麦女。她正在那儿对着燃烧的村子垂泣。麦地的女儿看见又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子,难免伤感。
林西欣喜若狂,大喊:“麦女!”
麦女听见声音,慌忙钻进玉米地边另一条小路,向北奔跑。时机稍纵即逝,林西哪肯放过,三步并作两步。麦女转身要往庄稼地里钻,林西已张开双臂拦在前面。
“我家人都……死光了,你别欺负我!”声音清越中带着惊慌。
麦女的声音是委婉的,这不是麦女。
林西傻眼了。那个少女端庄冷艳,却不是麦女。她是个瓜子脸,眼睛比麦女大。她泪水盈盈站在那里,似梨花带雨。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林西连忙解释。
那少女见到林西落拓书生般的模样,稍显安定:“你……干什么追我?”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林西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他的出现太不合时宜,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好编了个理由,说自己和同窗打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东象国来,在附近被强盗冲散,看见火光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少女见他衣服破烂,满身污垢,信以为真,说:“最近风驰国早已安定,戴家村附近哪来的强盗,弄不好也是官兵扮的!”
原来,她是这个村子村长的千金,叫戴淑云。
风驰国是个小国,一个月前,国王下旨收回公田令,派出几路官军,叛匪非降即灭。
林西遇到的官军,只是一路小队。昨晚,这队官军经过戴家村,驻扎村外。戴淑云父亲邀请官军众头目来家里,设宴款待。
戴淑云不慎被官兵看到,被那个叫李旺宝的头领酒后出言**。官兵势众,她父亲不敢开罪。她反被说了几句,一个人来到村外生闷气。半夜,她打算回村,却听到村里喊杀声一片。一群官兵从桥边杀出,从北面杀进村子。幸好她躲在树后没被发现。
戴淑云望着即将燃尽的村子,说:“这些官军贪图我家家道殷实,起了恶念,酒足饭饱后把村子包围,以缴寇为名,见人就杀,放火烧村。村里所有男子被割了脑袋,被官兵们带回去请功。附近早有这样的传言。”
林西愤然说:“杀人的官兵,连强盗也不如。难道你们村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
戴淑云俏脸生红说:“这个我说不清,当时我躲进地里不敢吱声,见官兵走了才敢出来。这群该死的奴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领头的叫李旺宝,我要他碎尸万段!”
林西说:“我也想跟你进京告状!但民不与官斗,无凭无据,只怕办不了他。”
“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别说罪恶滔天,单只是昨夜**我,也该人头落地。我未过门夫家的公公是风驰城宰府大人。”
林果镇外,林西和戴淑云一前一后走大路上。
人们见这二人一个衣装破烂,像个叫花,另一个却艳若桃李,纷纷侧目。
“林公子,你这身衣服怕是要换一换了。”戴淑云声音清越,如玉钗敲竹。
林西装作穷酸样子说:“这身衣服是我前两天买的,我本打算穿着它行万里路。”
戴淑云笑道:“你这身衣服,只怕过不了多久就成碎片了。”
林西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怕引人注目,怕被官兵认出。但她的笑,明显有些勉强之意。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开始林西还以为是因为戴淑云难过、男女授受不亲、怕遇到官军等原因。后来,林西发现,随着路上行人增多,戴淑云对林西越来越疏远冷淡。两个人地位悬殊,这大家闺秀明显有点儿要过河拆桥的意思。林西猜想,对戴淑云来说,现在自己有无已经无足轻重,遇到官军,恐怕会有很多人会站出来帮助这个美得让人变得口吃的少女。
林西哪里是什么书生,但他现在只能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他咬文嚼字道:“小姐,你的衣服只怕比我更引人注意,更要改一改。”
林西本来就没钱,戴淑云也没带钱,还好她戴有首饰。戴淑云把浩腕上的玉镯送给了当铺,之后顾了一辆马车,坐在车里,对林西说:“你看,现在我的衣服不用换了,只怕要委屈你了。”
于是,林西换上了高等下人的青衣,骑马跟在车后。
这千金自视极高,坐上车后,对林西几乎没说过话。
两天后,二人进了风弛城。
戴淑云向林西赔礼道:“这两天多有得罪,现在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可以把衣服换回来了。”
于是,林西换了身新衣裳。戴上儒巾,林西终于想明白了:戴淑云是要拿自己来撑戴家的门面。
马车停在东湖路一户大户人家门前,门匾上却没写什么“风弛宰辅”之类的字样。
林西在客厅里听了一阵,才知道这里的主人名叫卢尚礼,与戴家是世交。在来风驰城的路上,戴淑云曾路过很多亲戚家,都没前去投奔。她前来都城,自是要投奔夫家。但当她到了这里,却觉得若直接投奔夫家,有些突兀,这才转来卢家。
里间屋忽然涌出一群女眷,把戴淑云拥了进去,卢尚礼也跟着进入,只留下林西一个人喝下午茶。不久,有下人托出一封银子,送给林西,祝林公子去国远游,一帆风顺。
来路上,林西虽没遭到戴淑云白眼,但已早觉无趣,现在不禁有些被愚弄的感觉。
这一日,林西在客栈里担心着那块心病——那只住在自己身体里的燕子,店伙计忽然敲门说:“公子,外面有位爷求见。”
林西暗然说:“穷住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恐怕这位爷找错人了。”
林西见那来人身体单薄,头上无帽,也留着和林西一样的小分头,好生诧异。
对面来人却叫出了林西的名字:“怎么是你,林西,你原来就是风弛国的吗?”
林西目瞪口呆,自己怎会变成风弛国的人?
那人说:“兄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依然。”他乡遇故知,张依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林西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要不是这个人在西江头砖厂偷坯,林西后来也不会被关在砖窑,也不会来到这里。前两天听徐凤仪说张依然等三人被放出来了,林西本半信半疑,现在看见张依然,才知道是真的。张依然亲热无比,林西却暗自惊疑: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风弛国的人?
进入屋里,张依然说:“兄弟,那天在砖窑里,黑布隆咚,后来怎么找不到你了?”
林西不能暴露自己会飞的事,就把对李国栋编的那套谎话照搬出来:我本想试试从烟囱里能不能爬出去,没想到居然爬上去了。在爬的过程中,我没敢叫你们,怕松了力气掉下来。我爬出去后,给派出所打了报案电话。
林西含糊其辞,张依然却并不怀疑,继续问道:“可是,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张依然的话还真不好回答,林西再次说谎:我也说不清楚,就那么在玉米地边走,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林西的话漏洞颇多,张依然却深信不疑,说:“兄弟,真是谢谢你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见。你走的也是西江头村北的玉米地吧?”
林西顺口说是。
“兄弟,我们也是从那儿来的。”张依然激动地说,“说来奇怪,你爬出去后,第二天下午,我们奄奄一息时,没想到郝德打开了那个封死的窑口。”
“哦?”
“郝德居然向我们赔礼道歉。我们死里逃生,哪里还计较这些?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二十万的支票,要我们别把砖厂的事说出去。他还拿出寄给贾老大家人的一百万汇款收据给我们看。死里逃生,我们早就知足了,电话里还帮着郝德劝贾老大媳妇私了算了。”
林西不禁感叹,追究下去,郝德被制裁,张依然等人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人死不能复生,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张依然说:“最奇怪的就是这件事。西江头砖厂是不能待了,我们带着李四,准备回河北。离开砖厂,我们奔车站走,在村北玉米地边,忽然遇到一个中年人,对李四口称殿下。”
“殿下?”
“开始我和张子兵也以为听错了。他俩在一边说了半天,李四回来说自己是什么风弛国王子,现在已经即位,问我们愿不愿意跟他回国。弄了半天,我们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我和张子兵都没结婚,没有牵挂,就跟着他来了。幸好张子兵起的名字好,我们现在可是皇宫里的侍卫。”
“想不到,李文鼎是这里的皇帝!”林西心里充满了疑问:李文鼎当初贵为王子,怎么会在窑厂拉坯?
“兄弟,我们初中没毕业,还能当上御林军。你可是顺义的师范毕业生,准能封个大官。张依然说:“前两天,我听说有个人和我的发式一样,觉得奇怪,就出来打听,没想到会见到你。原来你也是穿过玉米地边那个门来的,真是巧了。这件事我可要赶紧禀告皇上,那个门要是不关上,每天都从顺义来几个人,就麻烦了。”
“玉米地边有扇门?”林西没想到自己的谎话撞了个正着。
“当时,我们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个人就来到了风弛国。那里如果没有门,怎么可能!”
林西眼前一亮:张依然他们来风弛国的方式,有点儿像麦家的地遁术。如此说来,那个中年人很可能是麦女的父亲。
“带你们来这里的那个中年人,长什么样儿?”
“高大魁梧,声音洪亮,四五十岁,穿了身绿军装。”张依然描述的,分明就是麦家山的模样。
三天后,林西被张依然、张子兵二人带进皇宫。皇宫里兵丁林立,金碧辉煌,林西眼花缭乱。二人把林西带到御书房,守在门口。
于是,林西又见到了李文鼎。李文鼎生就一幅帝王之相,流落在西江头砖厂,却连普通人也不如。那个曾经被大家欺负的工友,如今换上龙袍,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李文鼎现在是万民景仰的帝王。他三十出头,身高一米九,长得跟金刚也似,曾经的一脸憨厚,还原成了仁爱。他脸上向来少有表情,那种麻木的感觉,还原成了威严。
林西赶紧跪下:“草民林西拜见陛下。”
李文鼎从书案边站起,把林西扶起来,说:“左右无人,你不用行君臣之礼。”
两人在西江头砖厂几乎两世为人,砖窑一别,免不了感慨。
“说来惭愧,当初因为我,差点害死你。”李文鼎说,“你心里一定奇怪,我身为风弛国皇子,为何去你们村做一个拉坯的小工。”
“是啊。草民不解。”
李文鼎慢慢沉入回忆:风弛国虽是个弹丸小国,但存于这片大地已逾数百年。我是父王第十三子,因身高力大,管辖风弛国十大城市的一个边城,居于玉城鼎王府。
一年多前,记得是三月三十。玉城外有一个百户村庄,所有男子一夜醒来,右腿自膝而断,不知去向。案件蹊跷,非同小可,我不敢怠慢,连夜进京,秉告父王。就在那一夜,一夜之间我国破家亡。
皇宫门口,照旧是那几个守卫。深夜入宫,我来得唐突,如果惹得父亲生气,这可是犯上之罪。但守门兵丁并未加阻拦,直接放我进入。进得门里,我就感觉到不同。
每次进宫,宫女太监身影来来往往,今天一个也没看到。一进门,我就看见宫门前立着几个石像。我猛地一看,还以为是门前那几个侍卫跟进来了。但这几人触手冰冷,是石像。石像刻画得栩栩如生,丝毫看不出工匠的一丝刻刀痕迹,浑然天成。
越往里走越是奇怪,往日奔忙的太监宫女还是不见一个,皇宫里一片死寂。石像越来越多,侍卫原型都站在石像边,但如同雕像一般,不发出一点声音。
宫里侍卫的造像越来越多。我暗自奇怪:“宫里什么时候多了这许多造像,我上次来的时候一个造像也没有。”风弛国哪来的这么多工匠?
侍卫催促我,我还是要看个明白。我叫过造像的原型,让那个侍卫和造像并排站立,我围着他们越看越奇。两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区别,除了一个是活人,一个是造像。父亲这次突发奇想,究竟要干什么?我们风弛国哪来的那么多鬼斧神工的工匠?想到鬼斧神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侍卫一直把我引入太和殿。太和殿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太和殿一无声息,但我的兄弟们都在。我父亲有三十个王子,怎么会都来到这里?他们似乎在等我,每个人都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父亲龙椅边,有个老道盘膝而坐,怪模怪样。他童颜鹤发,两个眉毛像弯曲的柳枝,垂到胸前。“恭请十三王子。”老道的话,像空谷回音。
我生性莽撞,不禁大怒:“你是何人?太子尚且站立,风弛国天子身前,岂有你的坐处?”
道人嘿嘿冷笑,太和殿里都是他的笑声。
我说:“父王,这是什么人,连大哥都不能坐的地方,怎能容这山野匹夫?”
父王一言不发。
我暗自奇怪,看向太子,也就是我大哥,他站在父王右首。我叫到:“大哥,这是什么人?”太子也不说话。
我进来半天,除了那个盘膝而坐的老道有呼吸之声,别人似乎都变成了雕像。
没有人说话,只有十五弟双腿抖动。我向来急躁,抓住他问:“怎么回事?”忽然闻到一股异味,地上有滩水渍,我才明白,他尿裤子了。
我知道他向来胆小,不会回答。我抓向离我最近的二十弟胸口说:“李二十,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老道仍嘿嘿冷笑。
二十弟一言不发,我忽然发现,二十不是人,是个石像。
我一个个查看,发现身边兄弟都是石像。
身后哗啦一下,二十的造像已然歪倒。二十的造像摔碎不吉利,我伸手去扶,没来的及。二十的造像已经倒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地上流出一片鲜血。我心里害怕至极,石像怎么会流出鲜血?这难道是那个老道的什么妖术?除了老道,别人连喘息都没有。我跑到父王身边,发现他也变成了石像。
我不寒而栗,大喊道:“父亲,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儿?”他们都变成了石像,没有人回答,只有我的心在跳。我本能感应到,地上的鲜血,就是我弟兄的鲜血。
十五还能动,我赶紧拉住他,怒发冲冠:“李十五,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我!”十五浑身颤抖,向那个老道说,“你说过,我如果假传父王意旨,让所有皇子入宫,你饶我不死。”
老道说:“不错,我答应过,你要是听话就把你关进水牢。但你并没把所有皇子找来,这可怪不得我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我要动手,他要杀你,我有什么办法?”
我似乎明白了:“你们也给我下了圣旨?我的玉城太远……我没接到圣旨就自己赶来了!”
妖道嘿嘿冷笑,似是默认。
十五假传圣旨,把兄弟们都找来了,让父王和兄弟们都变成了石像。皇宫里的侍卫也变成了石像,现在的侍卫都是假扮的。恶梦在我身边发生。“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发疯般把十五抓起来砸向老道,老道往旁边一闪,我砸中了他身后的大哥。十五撞在石像上,头破血流。大哥倒地,支离破碎。我的三个兄弟就这样死了,被我杀的。
不,这一切不是真的!这是梦境。我抓起一个个石像,砸向老道,造像一个个落地破碎。这些变成石像的兄弟,一个个被我杀死。鲜血满地,我杀了十几个兄弟。我似乎清醒了,这不是梦境,我着了妖道的法术。
我停下来。
妖道哈哈大笑,把剩下的石像一个个推倒,一个不剩。
哗啦哗啦,石像一个个破碎,每一声似乎都是我的心在破碎。地上的血,似乎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
四哥是被我用二十一撞死的,和二十一一起粉身碎骨。我手上沾满了亲人的血,我一头往身边的龙柱撞去,想自杀谢罪。
龙柱后忽然闪出一个中年人,他个头没有我高,块头也没有我大,但他轻轻一拉,就已把我拦住。
我终于清醒过来,妖道的笑声好生厉害,让我疯狂!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问妖道。
妖道一下子变成了父王的模样,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阴谋,他要夺取我们的国家。
妖道说:“我看得出你很痛苦。你杀了自己的兄弟,手上沾满兄弟鲜血,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干脆也把你变成石头好了,那样就没有思想,就不会痛苦。”
是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眼前一黑,来到了顺义。是那个中年人带我来的,他说:“现在,你是风弛国唯一有皇室血统的人,你必须活着。”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不能死,他说得没错。但是,我不死又有什么用呢?我就像行尸走肉,木无感觉。我必须活着,但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
想象着李文鼎流落在西江头时的无奈,林西明白了:之后,李文鼎采取自虐方式,来到砖厂干活,不言不语,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精神上的折磨。
李文鼎说:“一夜之间,皇宫已经被妖道控制,风弛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国破家亡,从此流落民间。我换下身上衣服,剪去头发,去你们村砖厂打工,就遇到了你。那时我后悔不已,后悔自己莽莽撞撞害死了亲人,说不定,石头不碎,他们还有办法活转。从此我打不还手,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惩罚,另一方面是为了改变自己暴躁的脾气。我想,那个神仙既然能救我出来,自然能帮我复国。当时只剩下我一个皇子,我已经想好,要为以后当国王做好准备,改掉一身毛病。”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林西背了段书。
李文鼎叹息着说:“如果我父亲不死,太子是大哥,又有那么多兄弟,就算我勇猛过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当国王。过去,我也想有朝一日成为国君,暗中盘算过各种手段,连篡位的心思也动过,但事后想来,绝无成功可能。现在我虽然登上了皇位,成为一国之君,却宁可放弃王位,换回父亲兄弟的生命。”
林西说:“陛下不要伤心,那不是大王之过,乃妖道所为。陛下忍辱负重,伺机报仇,如今继位,使风弛国未落入旁人之手,先王在天之灵也能欣慰了。陛下既然能当上国君,是天命不可违。上天选中的陛下一定是一代明君。”
李文鼎说:“是明君就好了。我在砖厂一味忍让,现在想来那也不是办法。我行尸走肉,死不足惜,却差点害死你。这些话不多说了。之后的事张依然已经告诉你了。我本不想跟他们去河北,要等神仙回来,但一年多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我又一想,他是神仙,不管我去哪里,他也能找到我。没想到还没出村,我在玉米地边就遇到了他。他救我出来时穿了身青衫,此时换了一身绿军装。”
林西想,麦女父亲这身军装,只怕还是麦女让他换上的。否则,自己那次进入麦家,见他一身古代衣服,只怕会以为进了坟墓,或遇到鬼狐,怎么敢吃下第一次麦籽。
李文鼎说:“那神仙把我带到树下,却不再叫我殿下,而是改称陛下。我大吃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皇上了!他说:“陛下恕小民冒犯之罪,事态紧急,不得已只能从权。你走以后,次日假国王就颁布了公田令,把臣民土地收归为国有,并加征苛捐杂税。于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方不断揭竿而起。一个月前,我用妖道手段,暗中把他拌成的国王变成了石像。把他杀死后,我变出了另一个先王,把你的替身也换了另一个。”我惊奇不已,这神仙仙术竟如此高强。”
林西想,什么仙术,只怕是麦父用耳钉变的。
李文鼎接着说:“神仙告诉我,一个月前,“父皇”已经传位于“我”。“我”早在一个月前继位,宫中妖孽也已经被肃清。“我”下令废除了公田令,举国免税三年。幸好国内战乱时间不长,还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样,民心安定,战火被釜底抽薪,叛军非降即灭。然后,神仙把我接回了风弛国。他施展法术,张依然、张子兵和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回到了皇宫。但是在这一年零三个月之内,宫中巨变,国王又几次三番更换。国内臣民虽没人知情,我心里却是明白。这真是风云变幻,如白云苍狗。如今天下始定,却仍不安稳,要让风弛国的基业从此风弛万里,对刚刚即位的我来说,真是如履薄冰。”
“不是有那个老神仙吗?他可以辅佐陛下。”林西要打听麦父消息,已经有点儿着急。
“老神仙送我回来,带我进到寝宫,说:“你那些所谓的兄弟,无论是妖道变出的还是我变出来的,都已经不在了。你“父王”在你即位不久后病逝,你的“兄弟”们也在剿灭叛乱当中先后阵亡。那些平乱的“皇子”,一部分是妖道派去的,一部分是我派去的。”我一到宫中,就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我”穿着龙袍坐于榻上。惊异之间,那个“我”忽然不见,显然被老神仙收去了,只剩下一堆衣服。唉,老神仙也已经不知去向!”
风弛国安定后,麦父既然已走,就不会再回来,林西寻找麦女的希望又告落空。
林西忽然想起戴淑云来。他虽然对麦女一心一意,但每当想起冷艳的戴淑云时,他心里都会生出一种酸涩。林西问道:“陛下,我听说过风弛国的宰辅,不知道是什么官职?”
“哦,你不提我倒忘了。我这次请你进宫,本来是要给你个官职。我这两天已经想了很久,却不知道封你什么好。你既然提到宰辅,那我就封你做我的宰辅好了。”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西早就知道自己进宫会受到封赏,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当上宰相。自己这几斤几两,哪里做得来?
“你说的对,这个官儿是小了点儿……”李文鼎沉思道。
林西一听差点儿吓个半死,再大不是要做皇上了吗?林西赶忙跪下谢恩。
出宫前,李文鼎说:“你暂时住在我那里吧。我进宫以后,那里一直空闲着。”
李文鼎说的府第,不是云州鼎王府,是他做王爷时在风弛城的下榻之处。
曾经的鼎王府,也就是现在的风弛国宰辅府邸,位于皇宫西南荣成街。府里有几个负责看守打扫的家人,早已有快马通知他们出门来迎接。
王鹏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有点黑。他原是风弛城鼎王府的管事,现在成了风弛国宰辅的管家。烈日下,王鹏带着众人诚惶诚恐等待着。王鹏心里越来越焦虑,担心宰辅大人会自带随从,怕自己的管家位置不保。
大街尽头,在十个皇宫侍卫的护送下,一顶官轿颤巍巍地移近。王鹏一挥手,几个家人整齐跪下,齐声说道:“恭迎宰辅大人回府。”
轿帘一挑,一个年轻人走出来。这人十八九岁,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有几分书卷气息。众家人纷纷疑惑,这哪是什么宰辅大人,分明是谁家的公子哥儿?
王鹏心里紧张,口不择言道:“敢问是宰辅大人的公子么?”
轿边侍卫厉声喝道:“大胆,这就是宰辅大人。”
王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颤声说:“属下总管王鹏,见过宰辅大人。没想到老爷如此年轻,刚才冒昧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宰辅大人亲自把王鹏扶起。王鹏松了口气,幸好大人没带随从。侍卫回宫,王鹏把宰辅老爷让进府邸,说:“老爷,现在接近正午,可以开饭了吗?不知老爷喜欢吃些什么?”王鹏早已经命人准备了各种膳食,要讨大人欢心。他没想到,老爷点的菜实在离谱。
老爷急迫地说:“地图。”
“老爷一回来就要操办公务,废寝忘食,为国操劳,小的佩服万分。”王鹏暗道,老爷年纪轻轻能当上宰辅,必有过人之处。
昔日鼎王的书房,现在成了宰辅的书房。李文鼎做王爷时,镇守边城云州,离京城遥远。云州府邸的重要用具,在这里都有备份。管家直接把老爷引入书房。
转眼间,一张两米长的崭新的地图铺在桌案上。
林西要看地图,目的是要寻找白河下落。那个麦子的国度,在白河附近。他只要找到白河,就能找到麦女。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线索。
林西看了看地图,说:“王大爷,还有别的地图吗?”
王鹏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大人,您这样称呼小的,是不是小人犯了什么错?请大人责罚。”
林西心想,自己一客气他就跪下,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改口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王总管,不关你的事,我是问有没有更大的地图?”
王总管这才放下心来,说:“启禀大人,这已经是风弛国能找到的最详尽的地图了。”王鹏心中疑惑道,这老爷要世界地图干什么,莫非要研究如何攻打其他国家?
林西一听也对,李文鼎即位前身为云州鼎王,有镇守边疆重任,在他书房找到的地图,若不是最精确的,就奇怪了。
仔细看时,这地图对林西一点用处也没有。这只是一张风弛国的地图。地图上详细记录着风弛国大大小小的村庄城镇。林西在戴家村遇到的官军滥杀无辜的地方,是风弛国的威庆省。他倒是找到了当时自己的坐标。那里紧邻国都,位于西北。林西也找到了李文鼎的云州城。这张地图,把风弛国内部记录的详细了然,但风弛国的境外标志却极为简略。边境之外,除了几处与风弛国共有的山川,就只简单标明了附近的几个国家。
正北面的铃兰国,在地图上极是简约,只在都城兰州位置画了个圆点。另两个邻国,是西北面的都汝国和占据了东、南、西大部的金洲国。这两个国家,也是几乎只注明了国都。这三个国家与风弛国的边境,几个小村倒是标志详细,显然占有重要战略位置。而这三个国家与其他邻国的边境线,却根本没画全。再往外看,几乎都是空白,只写了桑薪、大汪、泽远等十几个国家的名字,连都城也没标注。
金州大地是一片没开化的土地,根本没有世界地图,地图上根本没有海洋的位置。风弛国的每条河流,流出边境后,支流标志的就开始不尽不详。
到哪里去找白河?哪里去找麦女?
林西呆坐在椅子上,茫然望着窗外积聚的雨云。院子里,花木在风中飒飒作响。长风吹送,远处树顶的叶子一阵阵摇晃,露出银灰色脊背。
林西忽然想起麦秋时的景象,在那时,总会有那么几天,会刮起秋天一样的风,在金黄的麦丛、枝叶里飒飒作响……麦女如此遥远……
门外,有个家人在摆手,很是急切。王鹏走出门询问,回来禀告说:“老爷,毅勇将军府宰辅靳展鹏拜见。”
林西回过神来:“哦,毅勇将军府宰辅……你说什么?”林西心说:莫非戴淑云未来的公公上门来了?
风弛国两大宰辅聚于一堂。
靳展鹏脸上清瘦,留着山羊胡子,见到林西,连忙站起:“林兄刚刚上任,小可就冒昧叨扰,还请恕罪。”
林西见他四十上下,心道:你自称小可,我只怕要成小朋友了。靳展鹏站起来,林西发现,靳展鹏弓腰弯背,摇头晃脑,似乎随时要给人作揖,甚是滑稽。林西心道:这位宰辅,比较自己这个假书生可酸得多了。他赶忙说:“靳大人光临寒舍,蓬壁生辉,小可有失远迎,靳大人莫怪,请上坐。”
“林兄请!”
“靳大人请!”林西一叫对方靳大人,就发现靳展鹏眉头微蹙,脸色似乎有些不自然。
“林兄请!”
“靳兄请!”林西改了称呼,靳兄脸色才缓和下来。林西心道,跟着读书人称兄道弟也好。
两个人客气了半天,靳大人说什么也不肯上坐,两人只好分宾主落座。
林西吩咐家人上茶,见桌上已多了个金制方匣。
靳展鹏说:“林兄如此年轻,便已经是风弛国宰辅,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今日小可奉皇甫将军之命,特送来五彩玉马一对,恭贺林兄乔迁之喜。”
“靳兄太客气了,你我同殿为官,来日还望靳兄多多指教。”林西说完,见靳展鹏又皱了皱眉。
林西心里奇怪,靳展鹏是自己的同僚,来送贺礼也就罢了,却说什么奉命前来。林西成为宰辅之后,一直忙于查看地图,到现在也没弄清自己这宰辅到底是什么官职。他听说古时候有什么左丞相右丞相之分,却不知道自己明日上朝是应该站在左边还是右边。
林西心里捉摸着怎样张口询问,端起了茶杯,没想到王鹏刚把茶水沏上,水热无比,林西被烫了一口,忙把茶杯放在桌上。
靳展鹏连忙起身告辞:“林兄,我还有事,就不打搅林兄休息了。”
“现在日已当午,靳兄第一次来,自当吃顿便饭。王鹏,快去准备。你我本该同饮两杯,如何急着要走?”
林西心想:不好!自己现在无处寻找麦女,只能是先留在风弛国,再做打算。可是今天同僚到访,没说两句话,自己无意中弄了个端茶送客。这下可得罪同僚了。
林西极力挽留,靳展鹏执意出府。林西见他临走时面色稍和,心里略安。
王鹏跟着林西,绕过影壁往回走,低声说:“老爷,您何必亲自送他出门?”
林西心想:大胆奴才,别说这是我的同僚,就算是个普通书生,我要送他出来,哪里由你来管?!林西又一想,不对,刚才自己教他摆酒设宴,他虽然口里应承,却不动手,今天非要问清楚不可。当下林西不动声色道:“王总管,这里是不是也有端茶送客的规矩?”
王鹏不明所以,说:“是啊,这规矩古已有之,对那些不识好歹的家伙,自然及早打发为好。”
林西站住,问道:“你来说说,靳宰辅怎么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王鹏赶忙解释说:“大人,靳展鹏不过是毅勇将军府的一个普通宰辅,对他您就亲自送出门来,这要是以后毅勇将军亲自到了,您还不把他送到家里去呀?”
林西想起刚才靳展鹏说的奉命送马之事,疑惑道:“毅勇将军是什么官职?怎么能让堂堂风弛国的宰辅来送东西?”
“靳展鹏哪里是什风弛国宰辅?他只是毅勇将军府的一个普通宰辅而已。”王鹏现在才回过味来,心说:闹了半天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连忙向林西解释:“宰辅,相当于门客或者是师爷,又介乎于两者之间。风弛国不及第的读书人,大都做了宰辅。风驰国内,上到王爷下到县令都有宰辅,而且大都不止一个。这些宰辅,因为投靠的官员不同,所以宰辅之间也有尊卑,分为三六九等。”
林西点头,心道:原来宰辅并非宰相,怪不得李文鼎封自己为宰辅时说官职小了点儿。自己的宰辅,原来是李文鼎给的闲职,相当于李文鼎的秘书。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靳展鹏被自己称为大人时极不自然。自己这样称呼他不亚于有意相辱,好在自己后来和他称兄道弟。
林西恍然大悟:“原来宰辅并非什么官职。”
王鹏听林西话里话外有些酸溜溜的,赶紧说:“别的宰辅当然不能算什么,老爷您可不一样。历朝历代的皇帝,有满朝文武辅佐,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宰辅。而您,可是风弛国有史以来皇帝的第一个宰辅。我跟着您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门口又有家人来报:“东明校尉府宰辅郭昌顺拜见。”
王鹏大喜道:“皇帝破例钦点的宰辅,虽然没有品级,但明摆着跟皇帝关系非同一般,朝中上下谁敢不巴结?这几天送礼的非把门槛踢破不可。回头我得再买一根门槛回来。不行,我这就去买一根,先预备着。”
林西点了点头。他跟本没听清王鹏说的话。他忽然想到:不好,戴淑云说那个宰辅,只怕帮她报不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