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自竹林升起,石桌边只剩下海崂山师徒。大弟子赤云道人道:“师尊,麦家人走了,我们不去帮忙吗?”
七天真人道:“麦家人收复家园,不会希望外人插手。”
赤云道人道:“黑齿人的主子若在麦地之源,岂不危险?”
七天真人道:“麦家人昨夜团聚,消息岂能泄露?更何况,那魔头在那儿不占地利,不会冒险。”
西风中,竹楼前的几棵梧桐,黄叶早已落尽。与此同时,麦地之源却暖如春日。
——
无边的麦地,旭日东升。西方,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天边。麦家人走在麦田间,除了麦女穿着绿裙,其余四人皆着青衫。
麦丛间,几只灰喜鹊飞上天空。
麦家山向天空喊道:“你们捎信给楚松,说麦家人回来了。”
灰喜鹊向着北方林边院落飞去。
徐凤仪道:“这几只喜鹊,杀了也就算了,何必那么麻烦?”
麦家山道:“我们若和楚家兄弟一样,用计或是偷袭,岂非自堕身份。”
徐凤仪道:“不错,麦家人收复麦地,自然要光明正大。”
——
麦地之源,四季如春。五人走在麦田间,发觉不知何时,一只灰喜鹊也没有了。那些灰喜鹊,不知是钻进了麦丛,还是躲在鸟巢里。
与三年前相比,麦田间杨柳桑槐的枝上多了无数鸟巢。只是,所有鸟巢一无声息,似是空的。
除了五人步声,四外一片静寂。
麦女走在林西身边,道:“黑齿人见我们回来,不会都吓跑了吧?”
林西道:“这怎么可能,黑齿人处心积虑得到的麦地之源,岂肯轻易放弃?”
——
大家继续往前走。路边的麦地,渐渐由青转黄,不久已是一片金黄,一派丰收的景象。
嗖的一声,一支金箭忽然从路边麦田射出。那支金箭,色泽与金色的麦田一致,很难分辨。那只金箭,直奔徐凤仪而来。
“谁?!”徐凤仪惊道。徐凤仪已经没有白金龙戒,现在是麦家人里实力最弱的一个。
金箭转眼即到,噗的一声命中。
它射中的,是一棵大槐树的树干。
徐凤仪已经站在麦家山的另一边。他用的是地盾术。他的地盾术跟麦女相似,是在消失的地方留下一棵槐树。
第一支金箭失败,第二支已经射出。
这次,金箭选择了林西身边的麦女。麦女没有了耳钉,在麦家人里,也是弱者。其实,麦女也可以像徐凤仪一样地盾躲避,但她没有躲。麦女跟本没动。她不用动。
麦女身前,忽然站起一个金甲武士,手持金盾,挡住了金箭。
第二支金箭落地,第三支金箭又到。这次,金箭瞄准了麦家山。麦家山是麦家主人,腰悬长剑。他有时间拔剑拨打,但他却没拔剑。麦家山长袖一挥,金箭便已落在地上。
三支金箭射出,麦家人已经找到金箭的来源,乃是左边麦地。
射箭的也是个金甲武士。他本来蹲在麦地,射第三支箭时,已经站起。这个金甲武士,装扮和麦女身边的一摸一样,头上金盔,护住了面目。他的第四支金箭已经上弦。
金甲武士怀中的金弓,弯如满月。
但第四支金箭没射出来。
麦家山一挥袖子,金甲武士忽然一矮,就变成了一根麦子,混在金色的麦地中,再也分辨不出。
落在麦家山脚下的金箭,早已变成金黄色的麦穗。
原来,两个金甲武士,都是麦子所化。
麦女仰起头,向前方路边一棵柳树上说道:“你是楚家老几?你能控制麦子,我们就不会吗?大家都吃过麦地的种子,这有何用?”
树杈上蹲着一只灰喜鹊。
喜鹊道:“在下楚家十一郎楚环,来此并非为杀你们,乃是来验明正身。”
“原来你以为我们是假的。”麦女仰头道:“现在验明了吗?”
喜鹊道:“验明了。”
麦女道:“正身即已验明,就该就地正法。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正法我?!”
麦女一挥手,树下已站起几十个金甲武士,人人手持金矛,矛尖对准树干。麦女道:“你这御麦之术,才学了几年,也敢来班门弄斧,现在看你往哪儿跑?”
哪知,树下的几十个金甲武士,忽然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麦子。
麦女歪头看向林西,惊疑道:“这御麦之术,我从小练起,楚环怎么比我还厉害?”
林西道:“楚环用的只怕不是御麦术。”林西手指麦女身旁的天空:“只怕是他干的。”
天空中,一个赭衣身影正在飞来。
树上喜鹊道:“我说过,我是来验明正身的。”说着,他飞了起来,变成一个赭衣老者,冷笑道:“我十哥楚风才是行刑的。”
另一边,楚风已然飞近,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
麦女奇道:“你一大把年纪,他怎是你十哥?”
楚环露出两排细长黑齿,阴鸷道:“楚家人中,先修得人形者为兄,这有什么稀奇!”
“你一大把年纪,居然叫十一郎!”麦女看看楚环,又看看楚风,不禁觉得好笑,忽然脸色大变。
楚风已经飞到楚环身边,手里捏着耳钉。
这个耳钉,对麦女来说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而此时,耳钉却在楚风手里,用来对付麦家人。
楚环向楚风道:“十哥,你来得正好。我已验明正身,你可以行刑了。”
楚风道:“我们两兄弟,何分彼此?这样吧,我把他们变成麦子,由你来就地正法。”
楚风手中耳钉一指,楚环手里已多了一把镰刀。
楚环笑道:“如此甚好。”
楚环手里的镰刀,映着东方朝阳。楚环阴鸷笑着,两排尖齿黑得发亮。
忽然间,南方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家转头看时,麦地尽头,竟有两轮红日缓缓升起。
大地似在震动,楚环惊慌道:“那是什么?”
楚风坦然道:“别担心,大哥叫我出来时,叫八哥拿着手镯去唤醒蛟龙,说这次一定要把麦家人置于死地。”
楚环道:“你把麦家人变成麦子,我来割了也就完了,大哥真是多此一举!”
蛟龙在南方的树林里。树林很远,蛟龙模糊不清。远远望去,只能看见蛟龙的紫色双目,犹如两轮红日。
六年前,秋元安化名马林发,来到麦地之源,拿到了手镯。那时,他以为麦家山是杀父仇人。于是,他用法器把蛟龙唤醒,来对付麦家山。结果,他发现一切是一场误会。现在,手镯落在楚家人手里。楚家人再次把蛟龙唤醒,来对付所有的麦家人。
两轮红日忽而不见,似乎没入无边麦海之中。大家明白,蛟龙正向这边赶来。大家明白过来时,蛟龙已近。金色的蛟龙在麦地间逶迤蛇行,来到近前,蛟龙慢了下来,再次昂起头。楚八郎站在蛟龙头顶,二十六七岁模样。他双臂抱在胸前,赭袖垂拂,挡住了手镯。这一幕,与六年前秋元安兴师问罪时何其相似。
“元安,这个人浓眉大眼,跟你长得倒是挺像。”徐凤仪说着用手摸了下下巴,却摸了个空。六年前,他留着山羊胡,回顺义时已经剃了。这三年,他变成石像,胡子却一点儿没长。
“是吗?”秋元安挑眉仔细端详。
麦女看看秋元安,又看看楚八郎,点头道:“还真有点像!”
楚风见麦家人谈笑自若,冷笑道:“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有心情说闲话,不知道死到临头了吗?”
麦女转头道:“这里是麦家人的麦地,我们为什么不能说闲话?”
徐凤仪道:“不错,我们是这里的主人,有什么好怕的?”
楚环看了一眼楚风手中的耳钉,阴鸷道:“你们算什么主人?!我八哥楚云这就到,暂且让你们多活一会儿。”他已把麦家人当成了死人。
蛟龙金鳞闪闪,逶迤蛇行,大片麦子倒伏。
麦家山痛心道:“姓楚的,枉你们也吃过麦地的种子,对麦地怎么如此不知珍惜,不怕折寿吗?”
楚云站在蛟龙头顶,傲然道:“你若束手就擒,我便把它带回树林。”
麦家山道:“无耻之徒,你能把它带回树林,可你有什么本事把它变回山?”
楚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楚环和楚风飞到龙头上空。楚环栖在矮树般的龙角上,道:“八哥十哥,我们用两件法器对付麦家人,实在有些多余。但大哥既这么说,我们又不能不做,实在有些头疼。”
八郎楚云道:“这样吧,十弟,我对付麦家山和徐凤仪,你对付那三个小的。”
楚风拍手道:“双管齐下,好!”
楚环一捋银髯,对楚云道:“如此甚好。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割麦子?”
楚云不解道:“割什么麦子?”
楚风向楚环眨眼道:“看谁快!”楚风说话时,耳钉已经指向麦女。
楚云见他抢了先手,摇头笑道:“这不公平。”说着左手摸向右手手镯,准备用心念控制手镯,但还是比楚风慢了一步。
楚风一眨眼,楚环早已会意,马上挥着镰刀凌空飞下,准备去割麦子。他知道,楚风一念之间,麦女、林西和秋元安就会变成麦子。
麦家人似乎已被耳钉定身,都呆立不动。
楚环飞近路面,就看见了第一根金色的麦子。他手起刀落。
忽听空中传来楚云焦急的声音:“停手!”
楚环觉得声音有异,想要停手,已来不及。下垂的麦穗,已被割下。
八郎楚云声音复又传来:“闪开!”
麦穗尚未落地,楚环已经飞起。飞起时,他依稀看见路上麦家人还是五个绿色身影,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环飞在半空,急忙看向楚云。楚云不知为何,已经从蛟龙头顶落了下来。蛟龙巨口一张,就把楚云倒吸了进去。
楚环大惊,道:“十哥,怎么回事?”歪头看时,楚风已不知去向。低头看时,麦女依然好端端地站在林西身边。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楚环。惊恐中,楚环恢复本相,化作一只喜鹊站在枝头,浑身羽毛耸立,向麦女颤声道:“你不是死了吗?”
麦女道:“你说呢?”
“你没死?那我割的麦子是谁?”
“你割的,当然是你十哥楚风。”
“你胡说!”
“我为什么要胡说?你们拿着麦地的法器对付麦家人,还不自食其果?这就是报应。你现在知道谁才是麦地之源真正的主人了吧!”
“难道,麦地的法器不能对付麦家人?不对!”楚环想起三年前楚松楚柏用耳钉把麦家人变成石头的事。如果法器不能对付麦家人,麦家人那时也不会变成石头。可是,刚才楚风明明拿着耳钉要把麦家人变成麦子,怎么不灵了?他自己反而变成了麦子!八哥楚云刚才显然看到楚风变成麦子,才提醒自己。八哥见自己割下十哥的头之后,似乎要用手镯指挥蛟龙把麦家人吞下去,结果,被吞下去的反是他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麦家人才是麦地之源真正的主人?楚家人虽然吃了麦地的种子,却不被麦地的法器承认?难道法器在给麦家人复仇?!
麦女笑道:“楚环,你现在明白了吧?”
楚环心里惊恐万状,他变成的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枝头柳叶纷纷落下。
忽见麦家山道:“麦女,我们来收复麦地,可不是来愚弄他的。”
“是。”麦女正色道:“楚环,你们拿着麦地的法器来对付我们,本没有错。可惜,你不知道这两件法器的出处。”
楚环看了看麦家山,疑神疑鬼道:“什么出处?”
“我大哥在海崂山学艺,你不知道吗?”
“那又怎样?”
“这两件法器,虽用来保护麦地,可里面蕴含的法术,却是海崂山的。”
“麦地的法器来自海崂山?”
“不错。”
“法器来自海崂山,它们不能对付海崂山的人?”
麦女指着秋元安道:“楚云楚风用这两件法器对付麦家人时,也把我大哥算在了里面,自然会受到法器的惩罚。”说着,麦女向秋元安笑道:“秋道长,我说的对不对?”
秋元安皱了皱眉,说:“对是对了。不过,有你这么叫大哥的吗!”
楚环痛心疾首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麦女转头向楚环道:“其实,所有的事情你还没弄明白。楚松早已经知道我大哥在海崂山学艺,但他不敢确定法器能不能对付海崂山的人,所以让你们前来试探。否则,这么重要的法器,他岂能轻易交给别人?你们的性命,他根本就不当回事!”
楚环心神恍惚道:“我大哥知道法器可能会让我们送命?”
“所以,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死了,乃是咎由自取。”秋元安一挥长袖,树下又站起了几十个金甲武士。金甲武士各举黄金长矛,向树上楚环变成的喜鹊掷去。这次,秋元安用的不是御麦之术。这些金甲武士,本是麦女用御麦之术变出来的,却被楚风用耳钉变成了麦子。秋元安一挥袖子,并没有使用法术,他只是解除了耳钉的法术。法术解除,麦子又变回了金甲武士,金矛瞄准树上的喜鹊飞出。
几十把长矛还没碰到柳树,就已失力落下,落在地上,又变回了金色的麦穗。麦女收回了御麦之术,因为楚环已经不在树上。树枝上只留下一个铜钱大小的黑木耳。
楚环已不在枝头,阴鸷的声音却在:“麦女,你的离间之计不管用。楚家人没有法器,一样是麦地之源的主人。你们再往前走,死无葬身之地。”
麦家山叹道:“楚环的地盾术,居然是变作木耳。”
麦女弯腰拾起耳钉。
而手镯,戴在楚云手上,已连同楚云一起被蛟龙吞进腹中。
麦女向秋元安问道:“手镯还能拿出来吗?”
秋元安说:“可以让林西拿着七生剑把蛟龙开肠破肚,把手镯取出来,要不就是割下龙头,让蛟龙身体重新变成树木,到时候在树木间寻找。”
麦女道:“这太麻烦了!”
林西向麦女说:“没有手镯,秋大哥也能控制这条蛟龙。”
麦家山道:“现在有没有蛟龙,我们收拾楚家人都不难。只是,若把它变回山,就要先把它带回树林,势必要糟蹋麦地;若往前赶,麦地也会遭殃。元安,你能把它留在这儿不动吗?”
秋元安面露难色,道:“能是能,可是我们去对付楚家人时,动起手来,就没办法再控制它,这个畜生说不定会在麦地里打滚儿。”
麦家山犹豫不决,忽听麦女道:“不好,咱们家的院子着火了!”
其实,着火的,与其说是麦家院落,不如说是楚家。毕竟,现在院子里住的是楚家人。
北方树林已近,林边的院落却还看不清。
滚滚浓烟。
“是烟,不是火。”徐凤仪道:“似乎不是从院子里冒出来的,而是屋后的树林里。”
烟尘纷纷从屋后树林里飞出来,在树林上空飞舞。除此之外,树林里没有丝毫燃烧的迹象。
烟尘冉冉,渐渐形成一块黑云,向天空伸展。黑云伸展,渐渐伸展成一只翅膀的形状。
这翅膀,与刚才楚环在柳树上拍打时的翅膀一样,翼肩上有一大块白斑。这是一只喜鹊的翅膀,从树林里伸了出来。
树林在院后,东西两边都看不见头。
巨大的喜鹊翅膀就这样缓缓从树林里伸了出来,像一片黑云,压着一块白云。
麦家人看着这一奇异景象,心里明白,树林里飞出来的决不是烟尘,树林上空形成的也不是云。
有了喜鹊的翅膀,自然有身子。果然,一只巨大的喜鹊缓缓从树林里探出身来。
树林只有二三十米高,容不下这么大的喜鹊。“喜鹊”是由那些飞出来的“烟尘”形成的。
喜鹊终于露出了全貌,缓缓向这边飞来。它身上的羽毛,除了白色,从头到尾,黑色部分分别呈现紫色、绿蓝色、绿色等光泽,那条长长的尾巴,一直连接着从树林里冒出来的“黑烟”。
喜鹊越来越近,大家终于明白了这只“喜鹊”的由来。
麦家人回到麦地之源时,在树上曾看到很多空鸟巢。大家知道麦地之源的喜鹊不计其数,却不知道它们都躲在什么地方。原来,这些喜鹊,不知如何,已经聚集在北边的树林里。麦家人料定这些喜鹊迟早会出现,却没料到这些喜鹊会这么出现。喜鹊们像飞灰,从树林里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密密麻麻聚集在空中,形成了这只巨型喜鹊。
巨型喜鹊斜着飞上天空,飞过来。
巨大的胸脯清清楚楚。胸脯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是一只小喜鹊。而那些又大又长的羽毛,则是由几只、几十只或是几百只喜鹊组成的。
林西站在麦女身边,握住麦女的手说:“组成这只怪鸟的喜鹊,比三年前我在麦地里看到的多多了。”
麦女刚要回答,空中忽然传来喜鹊的声音:“麦女,我回来了!”声音阴鸷,似乎是楚环说的。
“麦家山,我来了!”声音略显尖细。
麦家山仰头道:“是楚松吗?”
“没错,是我。”
原来楚家兄弟也已成了组成这只巨大喜鹊的一部分,却不知具体在哪儿。楚松的声音再次传来:“现在我让你看看,谁才是麦地之源的主人。”
怪鸟飞向了麦家人身后麦地里的蛟龙。楚家人最先攻击的,不是麦家人。楚家人最忌惮的是这只巨兽。
——
徐凤仪站在秋元安身边,问道:“元安,蛟龙打得过怪鸟吗?”
秋元安摇摇头:“不清楚。”
徐凤仪向麦女说:“麦女,你拿耳钉试试,能不能对付怪鸟。麦家的蛟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欺负的。”
麦女道:“我早已经试过了,耳钉不灵。”麦女转而对秋元安说:“大哥,耳钉为什么不能把这只怪鸟变成石头?”
秋元安说:“怪鸟太大了。耳钉的法力不够。”
麦女道:“你的法力够不够?”
秋元安道:“我也说不好。我试试。”
说着,秋元安扬起右手,却被麦家山一把拉住:“蛟龙若是胜了,我们就省事了。蛟龙若是败了,也没什么。刚才我们不是还在为蛟龙糟蹋麦地的事着急吗?怪鸟如果把蛟龙收拾了,就等于帮我们忙了。”
麦女道:“这蛟龙怎么说也是保护麦地之源的,它若死了怎么办?”
林西笑道:“这不是还有秋大哥呢么?让他再次唤醒也就是了。”
——
当那只巨大的喜鹊从树林里冒出来时,蛟龙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一直注视着。它可分不清这只怪鸟是不是由无数喜鹊组成的。它没想到会有一只和自己个头儿差不多的怪兽。蛟龙对这只巨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怪鸟飞过来时,蛟龙马上发现了敌意。不过,它并没动。当喜鹊的黑色巨嘴啄来时,它没有躲,反而把后背迎了上去。蛟龙的鳞片,大的像窗玻璃。六年前,千年女妖桃花仙子用劳燕十三式的雨滴如油,把所有幽魂教的人都变成了麦子,而她的绣针,却唯独刺不穿这条蛟龙的鳞片。
蛟龙不相信怪鸟的嘴能啄破自己的鳞片。
于是,喜鹊低下头。喜鹊的尾巴依然连着屋后的树林,它的身子在空**起,似是一座巨大的拱桥。
黑色的嘴啄在金色的鳞片上。金色的鳞片,似乎是金子铸就的,坚如磐石。而喜鹊的嘴,犹如黑铁。结果,两不相让,铁杵般的嘴啄在金石上,火星四溅。
四溅的不是火星,而是血。怪鸟的嘴一次次啄下,磨出了血。
血肉飞溅。
铁杵可磨成针。血滴飞溅,铁杵似乎越来越细,越来越短。
血肉飞溅。飞溅的是无数灰喜鹊的生命。
蛟龙的金鳞硬如磨石,
但那只巨大的花喜鹊,铁杵般的巨嘴既没变短,也没变细。它楔形的尾巴无限伸展,始终连接着院落后面的树林。它的嘴每磨损一分,树林里都会有新的喜鹊飞出来,通过喜鹊的身躯,补充到嘴上。树林里的喜鹊无穷无尽,巨鸟的嘴丝毫未减。
蛟龙的鳞片固然坚若磐石,也经不起铁杵的打磨。水滴尚且可以穿石,何况用来穿石的,不是水滴,而是铁杵。
日上三竿,蛟龙金鳞渐渐磨出了一个洞。血肉飞溅,飞溅的不光是喜鹊的血肉。血如泉涌,涌出的已大都是蛟龙的血。
一只只灰喜鹊迅速从巨鸟铁杵般的嘴尖飞出,飞进洞口,继续往里啄食。
蛟龙巨大的尾巴甩过来,抽打在巨鸟身上。无数只灰喜鹊被震飞,离开巨鸟的身体,落叶一样飘散。北边,树林里的喜鹊继续飞出,沿着楔形的尾巴继续汇入巨鸟体内。巨鸟的嘴一次次啄下,反而更加有力。
蛟龙竖起身子,一下子缠在巨鸟身上,缠了个结结实实。巨鸟双翅露在外面,奋力拍打,却没落下。蛟龙扭头,张开血盆大嘴,咬向巨鸟的脖子。巨鸟伸出两只爪子,抓向蛟龙的眼睛。蛟龙合上眼皮,巨大的金鳞护住了眼睛,鸟爪刺不进去。
鸟爪刺不进去,划过金鳞,顺势划到蛟龙头顶,抓住那两根矮树般的龙角,把龙头抵住。两相用力,龙角承受不住,咔嚓一声折断,犹如在半空里打了个霹雷。蛟龙的巨嘴离喜鹊的脖子近了一些,却被鸟爪抠住了鼻孔,死死抵住。蛟龙缠绕着巨鸟的身子,越缠越紧,巨鸟支持不住,终于落在地上。两只巨兽纠缠在一起,在麦地里翻滚。
折断的龙角落在路边,犹如剥皮的干枯树干。麦家山站在龙角边,望着狼藉的麦地,叹息道:“这场劫难,毕竟躲不过去!”
远处,蛟龙的背上血如泉涌,渐渐抵挡不住,龙头被巨鸟的双爪死死按在地上。
缠绕巨鸟的蛟身,也渐渐松开。
大地震动,蛟龙两里地长的身躯摔在地上。蛟龙肚皮朝上,扭动了几下,便不再动。
蛟身的金鳞,一片片散开,一层层落在地上。没有鳞片的蛟龙,仰天倒在地上,身上似乎披满了灰色羽毛,似乎又在扭动。
这些灰色羽毛,当然不是蛟龙的。羽毛是喜鹊的。随着龙鳞一片片解散,数不清的灰喜鹊飞起来,重归巨鸟翼下。
喜鹊飞走,留下的蛟龙,只剩下白骨。肋骨倒塌,椎骨断裂。蛟龙骨骼间的筋肉竟已被喜鹊们吃尽。
巨鸟飞起,楚松的声音再次从空中传来:“麦家山,你来说说,谁才是麦地之源的主人?”
麦家山站在麦家人前面,仰天道:“麦地之源的主人,当然是麦家人。”
“蛟龙死了,你还不服气吗?”
“你打败了一个畜生,就以为自己是麦地之源的主人了吗?笑话,畜生怎配当麦地的主人!”
“我看不出你们还有什么办法?你们怎么赢我?”
巨鸟挡住了东边的太阳,把麦家人笼罩在阴影里。
“我们当然不会赢你。麦家人岂会跟畜生动手?有它就够了。”麦家山手中,已托着一只黑鸟。
“伯劳鸟?!”楚松讥讽道。
“其实,它也不愿意和你打,因为你不够资格。”
“胡说八道!”楚松说完胡说八道,已说不出话。他已经看不到地上巨型喜鹊的影子。楚松看到的,是另一只巨鸟的影子。
另一只巨鸟挡住了太阳。这只鸟更庞大,它的影子覆盖了巨型喜鹊的影子。这只巨鸟同样白胸白腹,肩翼也有白班,犹如一大片黑云压着一小片白云。它挡住的不仅是太阳,还有大半个天空。
这是一只巨大的伯劳鸟。巨大的伯劳鸟,由无数伯劳的分身组成,犹如垂天之云,压了过来,阴翳了麦地和树林,白河水也不再反光。阴影下面,一切是那么渺小。
“这是什么?”楚松声音再也没有王者风范。
“这只鸟不是我的。还是让他说吧。”麦家山指着麦女身边的林西,他手里的伯劳鸟飞到林西肩头。
楚松已经猜到巨鸟的来源:“这是劳燕十三式?”
林西道:“第六式,泣血衔泥。只是,这次它筑的不是巢,而是一只大鸟。”说罢,林西把贪心捧到麦女身前,道:“你来指挥它吧。”
“好。”麦女喜道。她左手托着伯劳鸟的本体,觉得托着一支玫瑰。
——
北方院落后,树林里已经不再有喜鹊飞出。
树林里的喜鹊已经飞尽。
巨型喜鹊增大了十倍。但是和上空巨大的伯劳鸟相比,却还及不上它的半个翅膀。
“兄弟们,冲!”楚松下达了命令。巨型喜鹊一头向巨型伯劳鸟撞去。
——
麦女一直在等喜鹊进攻,见楚松下了命令,对伯劳鸟说:“贪心乖,看你的了。”
麦女手心的伯劳鸟仰脖看着天空,翅膀向上轻轻扇了一下。
与此同时,空中那只由伯劳鸟分身组成的巨鸟,也作出了同样的动作。只是,巨鸟扇的方向与贪心相反,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翅膀扇出的风很轻。
但迎风而上的巨型喜鹊,根本承受不住。
巨型喜鹊的身子散开,散成数不清的灰喜鹊,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随着灰喜鹊散开,巨型喜鹊已经不见,空中只剩下了几个赭衣的身影。这几个人,自然是楚家兄弟。
麦女左手托着伯劳鸟,右手捏着耳钉,往空中一指,那几个赭衣身影就变成了透明的冰雕。
楚家兄弟停止上飞,垂直落下。
“一,二,三,四,五,六……”麦女数道。
六个冰雕先后落在麦地里,每个冰雕都摔成了几块。
麦女疑道:“楚家有十一个兄弟,现在应该还剩下七个,怎么少了一个?!少的那个是谁?”
徐凤仪道:“这还用问,在楚家兄弟里,楚松本事最大,想必乘乱跑掉了。”
贪心在麦女手心翅膀一抖,空中遮天蔽日的巨鸟消失。
麦地之源,重见光明。
麦家人身着青衫站在路边。
徐凤仪叹道:“楚松跑了,实在可惜!”
林西看了一眼秋元安。
秋元安眼皮一翻,道:“你现在是麦地精英,将来是麦家的主人。你了不起,我们都要听命于你,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林西笑道:“大哥,我是有事请教。”
“什么事?”
“楚松跑得了吗?”
“这不是跑了吗?”
“我是想问,他跑得出麦地之源吗?”
“废话。”
徐凤仪插嘴道:“什么意思?”
秋元安指着林西,板着脸道:“我本来想说来着,现在都让这个秀才说了,还是让他说吧。”说着一拳击在林西胸口。
本次夺回麦地之源,秋元安本想立个头功。结果,伯劳鸟一扇翅膀,便轻松获胜。风头被林西抢了去,秋元安心里难免酿酸水。
林西笑道:“有发哥在,楚松自然是跑不了的。”
徐凤仪道:“跑不了?”
“发哥精通海崂山法术,想必早已设下禁止,现在的麦地之源,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徐凤仪拍了下秋元安肩膀:“行,你小子有两把刷子。”
“我功力有限,不知道拦不拦得住。”
秋元安正要出言调侃林西,忽听麦女道:“爹爹呢?”
龙角八叉,横卧在地,麦家山已经不见。
龙角边,忽然长出了一棵枣树,枝叶间结着一颗通红的枣。红枣落下,虚空中传来了麦家山洪钟般的声音:“这厮变作喜鹊,混在喜鹊的尸体里落在麦地间,想地盾而去,险些被他逃了!”
龙角边,出现了麦家山魁梧的身形,他手里抓着一个赭衣人的头发。麦家山抓着的那个人,细高身材,正是楚松。麦家山一松手,把楚松扔在地上。
麦女耳钉一指,楚松的双腿已变的透明,成了冰腿。麦女道:“你的腿成了冰,就像草木没有根。你再也无法地遁,看你还往哪儿跑?不信,你飞一个试试。”
楚松倒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路边的一个冰块。那个冰块,像是半个胳膊,显然是自家兄弟变成冰雕后,落地摔散落在这里的。至于到底是哪个兄弟,已无法辨认。
麦地之源,温暖如春。阳光下,冰块正在融化,水滴不停滑下来,一滴滴渗入泥土。
麦女指着正在融化的冰块道:“你的腿变成了冰,它一融化就再也无法复原。你说,当初的红腹水蛭到底是谁给你的?你只要把一切说出来,我就把你的腿变回去,留你一条性命。”
“你会放我?!”楚松面色苍白。
麦女道:“对你的主子来说,你不过是个小喽啰。我们要对付的是他,不是你。”
“大势已去,我落在你们手里,甘愿领死。你不用骗我。”楚松气喘吁吁道。
麦家山道:“她的话你可能不信,但麦家山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你只要说出来,我就会放过你。我是麦家主人,他们都听我的,今天不会拦你。等你出了麦地之源,你可要好自为之,若再被我们遇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滴水珠从楚松的膝盖上落下来,掉进泥土。
有了第一滴,就会有第二滴。楚松的腿已经开始融化。楚松的腿已变成冰,他感觉不到疼痛。但他知道,腿一融化,就无法复原了。本来,他以为今天死定了。现在,麦家山给了他生的希望。垂死之际,生的希望谁愿意放弃?
“看来我别无选择。好,我告诉你。”楚松坐起来。
“你说吧。”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附耳上来。”
麦家山蹲下身:“你快些说,腿要是化了,我可保不住它。”
楚松的嘴凑向麦家山的耳朵。
楚松张开嘴。他嘴一张开,就露出了尖细的黑齿,黑齿张开。两排锯齿般的黑齿忽然脱口而出,一下叼住了麦家山的耳朵。
黑齿人的黑齿是有毒的。毒性虽慢,但一旦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能让人失去骨头,只剩下肉。黑齿只要刺入麦家山的耳朵,麦家山就会中毒。麦家山中毒后,如不想失去骨头,就必须马上割下耳朵。
但黑齿没有刺进去。黑齿一遇到麦家山的耳垂,就已变得透明。
黑齿已变成冰。
秋元安冷笑道:“林西上次中毒,你以为我们没记性吗!海崂山的法术还说得过去吧?”
楚松嘴里没了黑齿,双颊深陷。深陷的不仅是双颊,还有他的眼窝。他细长的眼睛,已变成一条线,没有一点儿光泽。他的脸上已爬满皱纹。本来,他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现在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楚松的声音无限虚弱:“主人迟早会灭麦家满门……”楚松的声音消失,脖子一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