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尚在,薄云换色,片片鱼鳞状,瞬间聚拢合体,凝聚一团,沉沉地堆积在那漫天衰草之上。
风一紧,草一低,一头幼狼忽然从中窜出,他面孔生硬狰狞,毛发凌乱,一声长嚎之后,便怒目圆睁地远远瞪着站在草丛外的阿美利亚,他扑打利爪,杀气腾腾地朝阿美利亚走来,那灰白色的皮毛仿佛已在枯黄的衰草上擦燃出刺啦刺啦的火红光亮。
阿美利亚胖乎乎的脸蛋一下便没了颜色,“啊!”,他大口一张,一声惊呼,骤然之间,一张脸被扩大了万倍,惊恐几乎将它拉成一大块椭圆形的面包。
幼狼继续走近,眼神里凶恶冷酷的目光像刚打磨过的钢刀一般锐利。
“天蒙!天蒙!天蒙!”,阿美利亚接二连三地大声疾呼,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上,但却只能怔怔地望着那头幼狼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很明显,他手足无措,肉乎乎的胖脸蛋上爬满了惊慌与胆怯之色,但为人的那点本能让他惶惶地往后略退了两步。
呼!呼!呼!
山风倏忽大作,虎啸狮吼,瞬时便淹没了阿美利亚惊慌失措的呼喊。
那头幼狼猛地朝前扑上一步,惊得阿美利亚脚底一滑,仰面卧倒在一棵老雪松树树底下。
阿美利亚一脸惊愕,他不自觉地浑身扭动,双腿腾挪挣扎之外,双手也在原地胡乱地抓来抓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但他只抓住一些零散的小石头和沙土,还没完全握在手掌之中,就马上向那头幼狼扔了过去,他这样也是想尽可能地让那头狼能往后退,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连一根狼毛都没擦着,就稀里哗啦全落在堆满了枯枝败叶的沙地上。
那头狼毫不避让,反是喘着粗气,步步紧逼。他前肢绷紧,像待发的利箭,蹭地一下朝阿美利亚瑟瑟发抖的双肩扑去。
阿美利亚躲闪不及,左肩咯噔一下被那头狼的利爪划出了两道血红口子,他白净的衬衫霎时被染上两道红印,“啊!”,他惊叫了一声,赶紧一只手捂住肩膀,将整个胖乎乎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倚靠在那棵雪松粗壮扭曲的树根旁。
奇怪的是,那头幼狼扑过去后,只轻蔑地回望了他一眼,“嗷!”,他长嚎一声,便猛然钻入雪松后的一片巨大杂草地里,不见了踪迹……
“真搞不懂,天蒙大人为何要留着这家伙的狗命!”,咣当一声,靠在一根擎天石柱旁的牛头怪,把手中的半只歪把铁制酒壶随意丢在了地上,醉醺醺地骂了一句。
“你不要命了,不是说喝一口的吗?咋给老子全都喝完了?”,对面的马面怪赶忙歪了脖子跑上前,捡起那个酒壶,就朝它那一张硕大的粗口中倒了倒,可惜一滴也没,只好悻悻地在壶嘴上舔了又舔。
“老弟,我眯一会儿,你先看着!”,牛头怪微醺上脑,欲困难耐,埋着头哼唧了一声后,便微靠着石柱响起了如雷的牛鼾声。
“呃,你也真睡得着呀!”,那马面怪欠伸个懒腰,便回到自个儿位置上,“听蛙头总管说,里面的囚犯是天蒙大人的故交,叫看紧点!”,它交叉臂膀,悠哉地靠在另一根擎天石柱上,很快也入了自个儿梦乡。
两个愚蠢看守的鼾声,也很快飘入被捆缚的囚徒耳朵里,一晃之间,十年已过,阿美利亚脱胎换骨,全无十年之前的半点稚气,身形魁梧之下,更添几分男人大丈夫的豪迈英气。
“我要杀了你,陆天蒙!”,囚徒加西莫多·阿美利亚一睁开那一双淤青红肿的眼睛,便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狗杂种,快放了我!”,他拼尽全力,咣咣地,一遍遍扯动起捆缚在他身上的铁索镣铐。
可是空荡荡的海狼山里,哪里会有谁搭理他,那两个狗屁看守——牛头、马面已然呼呼大睡了,他撕心裂肺的骂声丝毫赶不跑它们脑袋里那些毫不在乎的瞌睡虫,只好紧随着海狼山地底一股股强劲的阴风和忽明忽暗的零星火光无奈地撞在暗夜魔窟那坚实牢固的铜墙铁壁之上。
“我要杀了你,陆天蒙!”,疲乏与虚弱之态又再度钻入阿美利亚体内,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就跟念咒一样,巴不得嘴里所咒的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可他真是被打残了,不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
其实他该庆幸,海狼山现今最高贵的主人——陆天蒙之所以没有一刀剁了他,不过是念在昔日互为玩伴的那点情分上。
十年前的那头幼狼绝不是山野里很常见的那种狼,否则阿美利亚的小命早就没了。
那头幼狼的突然出现,阿美利亚理当问问他自己,如果不是他那一句戏谑之言——“镇上谁都知道你是没人要的野种”,刺激到帮他从闹市里逃脱的那个小男孩,人家自然也不会那么怒不可遏,轻易之间便变身为狼。
当然,人们更不可能想象得到:昔日威慑一方的海狼族——它现今的主人,竟然只是一个来自霍霍桑小镇的无名小子。
早在很久以前,也就大概十来年前,当陆天蒙在霍霍桑小镇的荒野上勉勉强强睁开一双紧闭的深黑色眼珠时,还是婴儿的他,就已经可以确信他看到的第一眼,并不是人。
甚至在那一刻,他几乎还可以断定一个事实:他的生身父母早已良知泯灭,决然抛弃了他。
多年以后,当陆天蒙真正长到与同龄孩子一般的个头,并渐渐习惯了与一群野狼嬉戏、厮混之后,有一天,他居然还是发现了生平第一次睁眼所看到的其实只是一张阴森恐怖的狼脸:
一道斜向型刀疤被从额头的正左上方一路划割到下巴的正右下方,将一张好端端的狼的面孔活生生地斜切为两半,一半恨意无限,一半仇深似海。
陆天蒙依稀记得,他看见这张暴虐面孔时,半声啼哭也没有,倒不是这张面孔真有多么恐怖,而是在他被自己狠心的父母无情遗弃的那一刻,他的泪水已经哭尽流干了。
那一天也许是大雪纷飞之日,不足八斤重的他被弃置在荒野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下,几件破旧的薄棉袄随意地包裹着他弱小不安的身体,在岩石的四周还铺盖有一些杂乱的黄色稻草,或许他的父母以为这样,多少还是可以帮他挡一挡风雪的。
这一片荒野正处在四面环山的霍霍桑小镇较低矮的西面半山腰上,是一个较为宽阔的风口,常年受大风吹袭,土地贫瘠,衰草遍布。
从近古的先民时代起,霍霍桑小镇一直作为当地军队安置在边陲上的一个兵器库,这片荒野则是那些锤炼各样兵器的工匠和守卫边陲的战士们的集体墓地。
由于多数战士在被埋葬时没有留下任何姓名,这片荒野杂乱不堪地散立着一些无名墓碑,有的甚至简单到只是被像点模样地叠放在一起的几块大石头罢了。
一到每年的秋日深夜,一只只乌鸦便会从遥远的北方齐聚于此,以便栖息过夜,偶尔会有一阵阵哀鸣冷冷地穿透长空,然而人们早已习惯,毕竟平淡祥和的日子如同岁月一样悠久,而真正能涉及到小镇的血腥战争只有那么几次而已。
那一天异常平静,但又隐约有一丝不安静,因为自午后起,耀目的太阳便悄然落山了,起而代之的,先是一团阴云,随即,天便彻底阴沉下来,同时,还刮起稀稀落落的小雪,三个时辰之后,风雪加紧,撕裂如刀,一群乌鸦继萧索秋日之后再度飞临,有四五只乌鸦当时正零星地散落在阿美利亚老爹的皮匠摊前,小镇宽阔的大街道上已然空无一人。
大雪很快淹没了霍霍桑小镇,如果不是那些有棱有角的建筑,很难想象在这场突然而至的风雪之前,这里的确曾有一个活泼热闹的世外人居之地。
霍霍桑小镇银装素裹,静穆如神,唯有各式屋宇上空的一些冉冉飘散的炊烟还在同风雪竞舞斗争,好显示它们各自的主人毫无半点惧怕之色,只是将他们欢愉自在的安乐生活蜷缩回温暖如春的室内罢了。
这阵风雪大张旗鼓地吹了整整四五个时辰后,便忽地默然停息,一轮浅白的圆月倒不知何时爬上了连绵起伏的山头,天地茫茫,大雪掩映,四境皑皑,明如白昼。
可惜小镇仍旧空荡少人,炊烟换做灯火,稀落如豆,零散似星,好像一张银白皮裘莫然着了几点火星子。
顽皮欲闹的孩子听从了有爱父母的许诺,已被安静地哄入温柔梦乡,只待第二日能在雪地里尽情打滚干仗;
质朴的农人也停息了相互谈笑,将劳累疲软的身体在温热的水里好好浸泡一阵后,便舒意十足地躺上稻香四溢的温馨炕头,静等梦之神告知他们这一年又有了难得的好收成。
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们紧闭门窗的屋外,一群狼正从小镇横穿而过,毫无声息,为首的正是陆天蒙所看见的那一头刀疤狼。
狼群慢慢走过人们白日所聚集的街道,它们好像什么也不留恋,只顾着走,刀疤狼偶尔走快两步,但过一会儿,便停下来往身后望一望,大概是要看看有没有掉队的。
这群狼数目不多,也就七八头,大约不能算是什么狼群,它们走得慢,似乎每一头狼都饥肠辘辘,但没有一头乐意出一声嚎叫,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刀疤狼身后。
半个时辰后,它们游过冰面微薄的沁凉大河,直走到那片荒野之上,浅白圆月光灼全身,群狼欲舞。
“嗷儿……呜……”
“嗷儿……呜……”
“嗷儿……呜……”
低沉天穹下,刀疤狼率先傲立荒野,仰面长啸,又忽而前肢腾然跃起,一跳三丈,霎那之间,变换人形,毛发高耸,昂然矗立,放眼俯视着整个霍霍桑小镇的四野空山。
他的伙伴们也跟着倍感激动,纷纷然随之变身,一时雪地狂舞,群嚎月下。
狼人们平日里以狼之身纵横千里,唯在月圆之夜变身成人,狂舞长嚎,思祭祖先,以示他们一贯的传统。
但此时,霍霍桑小镇上安然熟睡的人们断然不会料到这场风雪夜里,无声走过的除了那些梦之神以外,居然还会有这么一群从遥远无边的海狼山一路流浪而来的远道客人。
“三头领,前面发现了新鲜玩意,要不要尝尝啊!”,一头探路的狼带点媚笑地朝刀疤狼诺诺地问道。
“不是叫你别惦记着人吗?”,啪地一下,刀疤狼冷不丁地给了那头狼重重一掌,“混蛋,你要敢暴露我们行踪,看我怎么收拾你!”,刀疤狼掌掴完手下后,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不,头领!这只是个婴孩,没什么关系的!”
“婴孩!什么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