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卡的员工不算多,大约百十来个,一个个都很自觉地匆匆结束掉这毫不稀奇的如昨日重蹈了一般的一天工作,便笑嘻嘻地成批次的从各自整整连续呆坐了十多个小时的位子上起身离开,可皮诺克暂时不能,因为他还必须再看一看那份关于卡美特洛城的文件。
另外,他是刚钻入这个小圈子的一名小小新人,在那些不太熟悉的人面前,怎么着也得装一装样子,以便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随时捞到一点勤劳踏实的美名。
他矜持少语,笑容腼腆地看了看从他身旁匆匆走过的同事们,等人们都纷纷走远了,才稍稍起身,到休息处的餐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他放眼看了看窗外奔走流动的人群,把双手撑放在餐台前,将自己疲软了一天的身体给轻轻拉直,便俯下身朝窗外重重地吐了口粗气,然后翻了下身,就那么故意紧绷绷地侧身斜靠着餐台,继续扭头盯着窗外,他的眼神澄澈宁静,好像完全被窗外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
忽而,不知怎地,他的脑壳里好像猛地划过了一道光,他立马站直身躯,抓起装好白开水的塑料杯子,急匆匆地跑向大厅的出口位置,把几盏明晃晃的大灯给闭掉,只让他所坐的那个角落的上方的一只电光棒孤零零地亮着。
周身霎时暗了下来,外面冉冉上升的路灯光柔和地映射进来,偌大的办公室里此时除了他自己之外,应该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像一大清早就赶来工作的那般样子,重新振奋起来。
他看着尼娜塞给他的文件,随手翻了翻,不时皱了皱眉,又低头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白开水,四周静寂,好像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偌大房间里正独自享受着一杯美味的咖啡,很是回味。
突然,他的眼前又是白光一闪,紧接着,整个房间里,从他头顶上的白炽电光棒到眼前正缓慢运作的电脑等等,房间内的一切电器都好像被电击了一般,在一阵“呜呜”声的同时,怔怔地抖动了一下,大概不到三秒。当然,他也不禁本能地晃了下身体,杯中的一些白开水很自然地随惯性溅落在他的大腿上,有一些还滴落到他桌上的那份文件上,他只愣愣地发懵了不足两秒,便赶紧拿手去小心擦拭着被打湿的文件。
实际上,他这时可能没意识到,就在这房间之外,整个热曼特鲁底的一切电光都神奇般地同时瑟瑟抖动了一下,好像整个城市系统不知被谁给突然重启了一样,一切的人与物就如同神经抽搐了一般很不正常又很平常地晃了晃,然后立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当皮诺克十分抱歉地皱着眉头再度盯看着他手中的文件时,他的电脑骤然“叮咚”了一声,便弹出了一个新的完全不一样的花边对话窗口,那窗口低沉地传出一种很机械化的声音:
“凡尘予梦,请汝归泽;太初之因,开蒙始得。”
这声音极端粗糙,带有一两分沙哑的气息,十六个字也好像只是被程序化地跟读了一般,读出之后便立即停止了,只是当这阵白光突然那么剧烈地闪动那一下之后,整台电脑又重回到前一秒的那种缓慢运转的状态中,呜呜地继续运作起来。
但这十六个字却醒目地留存在皮诺克工作用的这台电脑中,皮诺克自然很是吃惊,但他心里却以为这不过是谁搞了什么恶作剧,或者这笨傻傻的电脑又遭到了什么恶意病毒的攻击吧,也许因为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待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工作,根本就没显出一点害怕的样子,反倒极其不屑一顾地丢下手中的文件,准备去关闭那个突然弹出来的对话窗口。
可他刚要起身动一动桌上的小鼠标时,那对话窗口竟忽地一下自动关闭了,倒是从白晃晃的屏光里姗姗飞出了一只洁白玲珑的纸鸢,它扑哧扑哧地在皮诺克眼前一阵阵地上下扇动,打起转来。
皮诺克怔怔地盯着这半空中的灵巧小东西,他当然不敢相信,以为是在做梦,连忙摘下那副黄绸金丝边黑框大眼镜,傻傻地揉了揉被白屏光晃得有些生疼的大眼睛,摸了两下干瘦的脸颊,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热乎,不是做什么美梦后,便只好怔怔地看着那小东西在眼前飞来扑去。
那个灵巧的小东西,通体接近透明,但又不完全透明,纯白色却流动着一层银光色的油彩,全身就好像被白蜡涂抹过的一张白纸一样,它的模样不大,比较微小,像一只受宠若惊的金丝雀,在鲜亮的白屏光下,不住地上下盘桓。它的小眼睛是异常的晶亮,纯黑中还带一点赤红色,像被用什么东西点了上去似的,一动不动地在半空中,同样怔怔地盯着它眼前的皮诺克。
“啾啾”,小东西在皮诺克所坐的角落上空猛地扑哧一下,便像找到了一个空隙一般朝一扇快要闭合的大窗口飞了出去,皮诺克情不自禁地跟着它稍稍远去的影子走到了那窗口,然后一低头,轻轻猫了一下腰,飞快地爬了过去。
小东西一直“啾啾”地往前飞,也不管皮诺克是否跟在身下,他们的头顶上空,星星已钻到了微云肆意流动的高空,远远地冲着地上的一切抿嘴嬉笑,清风揉动,树影伸长,任疾驰如光的车流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这时,路旁的萤火虫也从略显湿润的草丛里悄然飞了出来,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地紧跟着正前方扑翅飞动着的那只纸鸢。
在稀薄空气的春夜半空中,由那只近乎透明的小小纸鸢带队,它们长龙一样连成了一道非常清亮的琉璃般的绿黄色光线。
那光线成弧形似的不停地在半空中上下波动,好像从很远很远的高山深谷中倏然冲出了一条绿光色的柔丝般的瀑布一样,慢慢飞过了正羞涩地打朵儿的鲜香四溢的低矮花丛后,便缓缓爬过半人高的、还蹦跳着若干晶莹水珠的青绿色灌木丛,又赶紧从一排排修葺整齐、伸展胳膊的密集绿化树丛中轻轻穿过,再笑呵呵地如风一般窜上一座座点着微灯、透着柔柔暖气的楼栋窗台,然后又淘气地扑落到垒满五颜六色的鹅卵石的小巷街道上,才立即六十度到九十度不等地俯冲过一个个突然冲撞到它们面前的转弯路口后,再度拉起了引擎一般,猛然地抬起这逐渐拉长的长身,灵巧轻盈地一一跃过在街巷两排高矮不一的房屋之间随意拉扯起来的电线、晾衣绳等之类的障碍物,不住地朝前方的夜空飞。
而十九岁的做梦少年,也完全不甘落后,他睁大了那无比惊诧的凝然双眸,急切地拔开他一度被深深束缚住的双腿,如同一匹被突然得到施救了的牢笼小鹿一样,满面欢喜地追奔了上去。
繁闹绚烂又沉寂死灭的城市森林,月光隐没,懒惰而困乏的人已经熟睡下去,勤劳又辛苦的底层人仍一脸乐观地张罗起他们多余的午夜生意,而疯闹成性的闲人们正在冷冷的角落里各自欢欣地戏耍着他们的那点鄙陋的快活营生。
当然,这样的城市也正毫无感应地拖拉着皮诺克一行一路狂奔的沉沉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