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女子回忆起来。
后来,他们走到了一起。她总是一个人从家里偷着跑出来,和他混在一起。那个时候,萧宇带着她几乎游遍了整个京城,从城东的廊桥到城南的原始森林,再到城北的皇家园林,除了皇帝的行宫,望镜城里几乎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而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廊桥。
这座桥有上千年的历史,传说是当时的皇帝为了纪念一个名为廊的女子,遂在镜湖中架起了这座桥。桥身横跨镜湖东西,全长约六百米,桥上每隔一段设一个亭子,供行人歇息观赏。在当时,廊桥是望镜城里最宏伟的工程。
桥两边,静静的湖水倒映着桥上的行人。特别是冬天的时候,镜湖里结了冰,青色的湖水加上水面上漂浮的寒冰,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华,别有一番风味。
他带着她,从桥东跑到桥西,再从桥西跑到桥东,累了就躺在亭子里,望着桥两边的青青的湖水,望着湖水里的游船,直到夜色降临,他们不得不回去。
他们甚至还在镜湖里滑过冰。那是那年的冬天,天特别寒冷,下着鹅毛大雪,镜湖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带着她来到浮冰上,她刚开始很害怕,他紧紧拉着她的手,在冰面上行走。渐渐地,她像一只脱笼的鸟儿,在冰上飞舞,红色的长袍和青色的湖水交织在一起,美得不可方物,惹得桥上行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一直觉得,就这么和他整天在一起,她这一生也知足了。
可有些事情,往往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那次,父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恼怒的父亲派人把她绑了回来,关在别院里,不允许她再走出家门半步。
他跑到将军府上,求将军放过怜儿,说一切都是他的错。可正在气头上的将军哪里肯听他的只言片语,再说他是宰相的长子,将军可是对宰相恨之入骨,于是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罪都安在他身上。
他被将军关进了大牢,要不是宰相出面,他还不知道被那些衙役整成什么样子。
那一段时间,她开始恨自己的父亲,恨他的冷酷无情。她曾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那些老百姓一样,和心爱的人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反对他们在一起,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见到萧哥哥就怒不可遏。
萧哥哥没有错,她也没有错,而错的,是她那固执的父亲。她总是这么想着。
被关了一段时间,父亲将她放了出来,但条件是,不再见萧宇。她假装答应,却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又偷偷跑去见萧宇。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是父亲极力反对这件事情,她该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她被放出来的那年冬天,远在北方的空桑国来袭,从边关一直打到京城脚下,扬言要皇帝退位,否则待到城破后,将屠杀京城里的所有人,势不可挡。
年老的父亲被派去抵御强敌,虽说望镜城北面依山,东面邻海,南面是万里森林,只要守得住一方,空桑国必败。因为敌军经过长途跋涉,勉强才打到这里,时间一久,空桑国自然国力空虚,无力再战。再说,天羽朝乃泱泱大国,怎可轻易就输给蛮荒小国。只要大将军能撑过这个冬天,天羽必胜。
只可惜,皇帝早已萌生了败意,加上宰相当权,整个京城里一片死气沉沉。
父亲有心无力,短短两日后,皇帝献城,绵延了一千多年的天羽王朝,终于走到了尽头。
一片兵荒马乱,京城里人人自危。
父亲因无脸再见祖上,在皇帝献城的当日,自刎于城墙之上。
听到父亲死去的消息,怜儿悲痛欲绝。因为在那一刻,她才意识到,父亲虽然有时候有些不近人情,但他始终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曾疼过她、爱过她,宠过她的父亲,那个在她小时候给她讲故事的父亲,那个在她犯了错打她骂她的父亲。可是现在他死了,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萧宇身上。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整个京城一片地狱般的景象。长长的古街上人烟稀少,杂物、废弃物铺了一地,所有的茶楼、客栈、商铺......都大门紧闭。偶尔遇到一两个行人,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他们就远远的跑开了。
昏沉沉的天空,风猛烈的吹着,像是要吹走世间的一切。
宰相府的大门紧闭,门前没有守卫。她好不容易推开了沉重的大门,可是整个府邸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她忽然变得很失望,萧哥哥呢?她是不是丢下自己一个人逃难去了?
正思索间,背后被什么人拍了一下,她转过身,一个高大而影子站在自己眼前。那个人戴着黑色的斗篷,披着一件陈旧的白色长袍。
“萧哥哥,是你,我还以为......”等看清楚了,她一下扑到那个人怀里。
那个人紧紧抱住怜儿,像是很久很久都没见到她似的。
“怜儿,我还以为你随着你父亲......活着就好!”他眼里有泪珠滑落。
怜儿靠在他胸前,一个劲儿哭,不说话,眼泪模糊了双眼。
“活着就好!”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怜儿不哭,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话刚一说完,背后来了一群手持弓箭的黑衣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说道:“萧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萧宇转身,卸下斗篷,冷眼望着那些黑衣人,“是谁?”
“空桑国国师。”黑衣人道。
“让她走。”萧宇沉思了片刻,道。
“她,是什么人?”黑衣人握紧了手中的弓箭。
“是什么人也要告诉你吗,让她走,我跟你们去见国师。”
“萧哥哥,你不能去。”怜儿一把拉住萧宇。
“我,我不会有事,怜儿,在廊桥等我。”萧宇低声说道。
“可是......”怜儿担心起来。
“照顾好你自己。”他回头,望着怜儿的眼睛,勉强笑道。
她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望着他被那些黑衣人带走,她的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就在方才,他望着她的时候,她能体会到他眼里的害怕与不安,她不知道他要见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身影。
在廊桥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黑夜,再从黑夜等到白天,始终未曾见到他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京城里传出这样一个消息,说是正因为萧氏父子,逼得大将军在城墙上自尽,一代大将带着未完成的遗憾惨死沙场。那些幸存的爱国志士,把所有的罪责、痛恨、不甘都安在这对父子身上,恨不得食其骨,饮其血。
她不相信他们说的,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试着去寻找他们,可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桑国在望镜城建立了另一个王朝,逐羽王朝。空桑皇帝发布诏书,诏书里提到,萧氏父子因逼得大将军自刎于城墙,致使前朝皇帝不得不献城投降,对空桑有功,应对其加官进爵。封萧天启为士大夫,其子萧宇贵为将军。
她再也没有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他要是真心对自己好,怎么忍心逼死自己的父亲。
她开始恨他,更恨她自己。她恨他的冷酷与无情,恨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对自己的关怀,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顺从,都是装的。她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父亲,就只有他一个人,会对自己百般照顾。可是她现在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她再也无法释怀。
那天晚上,天又下起了雪,鹅毛般的大雪,顷刻间铺满一地。她一个人来到廊桥上,从桥这头走到那头,镜湖里开始结冰了,冰不厚,但在夜色里发出清冷的光。廊桥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她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那些雪花寂寞地落着,就像是她,孤立于镜湖之畔的身影。
既然此生得不到的东西,只愿来生......来生她要做一只鸟儿,至少可以在蓝天白云里自由飞翔,无拘无束。
最后望了一眼廊桥,她闭上眼睛,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顷刻之间淹没了她的身体。
“你......真的跳了下去?”杳露出惊讶的神色。
女子点头,道:“那样冰冷的湖水,我永远也忘不了。”
“可是,你真的相信他们说的吗?”杳问。
女子沉思了一会儿,叹道:“难道不是么?男人总是口是心非,这边想方设法让你高兴,那边又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听到女子这样说着,杳感觉自己有些尴尬。
“可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那样。”杳辩解道。
女子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冷冷说道:“都是油嘴滑舌,人面兽心......”
“姑娘先别走!”杳追上去,“有些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人们常常只看到事情的表象,却看不到事情的真相。”
“你是第一个听我把故事讲完的人,既然故事都完了,你也该走了。”女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暗里,任杳如何追赶,也不及她的脚步。
然后是一片黑暗,浓浓的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杳,怎么了?”看到清醒过来的杳,阿雪忙过去扶住他。
杳满头大汗,衣服几乎全湿了,他有些无力的说道:“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
“啊!”阿雪一惊,还从来没见过杳这个样子。
“她对他的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杳道。
“什么?”阿雪完全听不明白。
杳站起来,眼前忽然一亮,有个东西悬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他走过去,望着墙壁,一个黑色的表框悬在那里,里面装着一张洁白的手帕,手帕上一树桃花开的浓艳艳的,桃花树的右上方绣着一个“萧”字。
“这是......”杳震惊。
“我家老头收藏的。”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很有名的刺绣。”
“我能看看么?”杳回过头,问道。
老太太无力的点了点头。
杳取下表框,抚摸着手帕,一个个画面出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睛,心里久久未能平复:“其实,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恢复了一些体力,问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您所有的梦都和它有关。”杳说。
“啊,”老太太一惊,“那......那该怎么办?”
杳低下头,许久才吐出两个字:“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