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命运
扎盖特是一家意大利餐厅,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华盛顿广场边。杰克来过纽约很多次,却未曾光顾过这里。原因并不复杂,因为这里不但环境幽雅,而且保持着传统的欧陆风格。
依杰克的收入有两样东西是轻易消费不起的,一样是新上市的尖端奢侈品,另一个就是传统。前者会过时,只要过时价格就会大跳水,那时他或许会考虑;而后者却总是处于升值通道,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偶尔奢侈一下并非不可以,但自从和伊莱分手后,他一直未能替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黛尔提前预定了位子,座位的斜对面摆放着一架白色钢琴,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琴师轻轻的弹奏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旁边还有一位身着红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士,手里拿着小提琴,为其伴奏。琴声委婉悠长,与餐厅优雅的环境相互衬托,给人一种婉约恬静的享受。
杰克闭上眼睛,他喜欢这首月光曲,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手指轻轻放在餐桌上,随着悠扬的乐曲敲击着节拍。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内发生了太多的事,他需要放松,让自己的精神松弛下来,但什么都不去想却不可能。
黛尔接过菜单,看了一眼杰克,又瞧了瞧戈兰。两人似乎都沉浸在贝多芬的月光曲中,坐在餐厅内,吃什么,反而变得不再重要。“那我就代劳了?”
杰克微微的睁开一只眼睛。“不胜感谢,只要能让我填饱肚子就行。”杰克自知后半句话说的有辱斯文,却也是故意说给黛尔听的。
人原本应该学会欣赏优雅的艺术,学会享受悠闲与宁静,不能整日在嘈杂与忙碌中生活,不能只知道快餐和快餐文化,那样的后果往往是体形超重,思想匮乏。自己也并非不懂得附庸风雅,即便不懂,附庸几次就习惯了。但他知道现在留给自己享受惬意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黛尔朝服务员招了招手。“手撕干贝、马里兰蟹肉、清酌佛罗里达虾、鳕鱼卷、意大利空心粉。还有烤牛排,三分熟的就行,再来一个海藻鲜贝汤。”
杰克点了点头,再次闭上眼睛,点菜的水平绝对有高低之分。这是一门技术,没有经验是做不来的。但在弄清黛尔把他请到这来的真实目的之前,只怕这顿饭自己也吃不踏实。
“再来一份鹅肝酱,还有波尔多红酒一瓶,要五十年以上的。”黛尔看了看杰克。“色拉和冰激凌你们还要不要?”
杰克朝黛尔笑了笑。“你就不怕长胖!”
“放心吧,我吃多少都不胖的。”黛尔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又低声说了几句,杰克没有听清,也不关心,他宁愿继续欣赏着优美的旋律。
“你倒是很会放松!”
“客随主便,一切听你安排。”
黛尔笑了笑,潜台词很明白,杰克无非是想告诉自己,只要上了“贼”船,他是不会任由自己摆布的。
时间不长,服务员把菜一一端了上来。最后一瓶是波尔多红酒,浸在盛满冰块的不锈钢小桶内。
“要不要现在打开?”服务员低声问道。
“好的,谢谢!”闻到了菜肴的香味,杰克终于睁开了眼睛。
服务员启开橡木塞的手法异常娴熟,为三人各自倒上半杯,而后礼貌的退到一旁。黛尔和戈兰端起酒杯举向着杰克。“生日快乐,杰克!”
“谢谢!”杰克也举起酒杯,微笑着点了点头。“依我看还是恭祝大家今后合作愉快的好!”
三人轻轻的碰了一下,杰克和黛尔两人都是一饮而进,而后又各自倒上少半杯。只有戈兰象征性的抿了一抿,她平时很少喝,也不是很喜欢红酒的味道。
黛尔再次端起酒杯放在嘴边,朝杰克使了个眼色。“杰克,你的身后有苍蝇,而且不止一只!”黛尔将声音压得非常低。
“你能不能先不说扫兴的事。”杰克用叉子卷起两根意大利面条塞进嘴里。“不是你带进来的吗?”
“当然不是。”
戈兰隐约可以听见他俩在说什么,透过眼角处的复眼瓣膜,她清楚地看到杰克身后一株绿萝上有两只黑点,不仅如此,左边的窗户上还有一只。
“认识你之前,我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讨人喜欢?”杰克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插起一个鳕鱼卷放到嘴里。
“我看你最多是比较招苍蝇喜欢。”
“不要老说苍蝇,影响食欲。应该说蝴蝶,我们招来的是黑蝴蝶。”杰克侧过头看了看戈兰,而后说道:“难道不是吗?”戈兰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心中有数,至少不是所有的不速之客都是针对杰克。
“哎呀,那边还有一只,在服务员的头发里!”黛尔放下酒杯,朝杰克笑了笑。“听没听过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我可不是什么有缝的蛋。”杰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告诉我,哪只是你养的?”
“如果是我养的,还会告诉你吗?”
“那就奇怪了,我想知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感兴趣?”
“你别那么不要脸好不好。”说着,黛尔笑了笑。“其实对你感兴趣的人很多,你的敌人、朋友,敌人的敌人。具体的我也说不准,总之那些认为你会妨碍到他们的人。”
“你的表述很据哲理,但基本上等于没说。”说罢,杰克切了块牛排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从位子上站起身朝钢琴的方向走去。
来到琴师旁,杰克低下身,小声说了几句。距离比较远,戈兰和黛尔也都没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只见琴师点了点头站起身,坐到一边,向身边的小提琴师作了个手势。
杰克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感谢,而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装,端然正坐在钢琴前面。黛尔瞧了瞧戈兰,戈兰瞅了瞅黛尔,两人却都不太清楚他想干什么。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韵律和音调都没错,所有人都听得出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琴声激昂悦耳,不禁令人亢奋。
杰克演奏得颇具一定水准,但琴声却与四周优雅的环境极不和谐。餐厅内几乎所有客人都放下手中的刀叉,仿佛是在欣赏他的演奏,其实多半是因为在这样的乐曲节奏中用餐,很容易被食物噎住。
戈兰和黛尔则是面面相觑。漫说黛尔,即便是戈兰也从未听杰克弹过,而且弹得这么好。坐在琴前的他似乎与平时完全是两个人,如此的专注,如此的投入,脸上不再有一丝玩世不恭的表情。或许,演奏者早已沉浸在激昂的琴音中;或许乐曲表达的含义,也恰好契合了他此时的心情。
琴声戛然而止,杰克仅演奏了其中最为激昂的一段,便他站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很抱歉,希望没有影响大家的食欲。”餐厅内一片沉寂,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多数人是表达了一种鼓励,自然也有少数好事者喊道:“好,再来一段!”
戈兰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她看来杰克的演奏很精彩。但那是次要的,其实她更喜欢他坐在琴前时的专注。而那段寓意着命运的乐曲,又何尝不恰似自己此刻的心境。今后命运将把他们绑在一起,风雨同舟,开始一段艰辛的旅程。但,她只希望自己给他和身边的人,带来的不是一场灾难。
杰克站起身与钢琴师和小提琴手轻轻拥抱了一下,而后再次鞠躬向所有人表示感谢。然而戈兰很快便发现,在他坐回到座位后,随即又恢复了昔日那副略有不羁的神态。
与此同时,在相隔几千英里外的阿尔卑斯山脚下,一栋中世纪古堡内也响彻着激昂的音律。她似乎在倾听,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搅。乐曲在最为激扬的篇章过后停止,但她没有动,直至余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彻底沉寂。
她知道并非是他不想演奏下去,而是他只会这么多。对于一个不识谱的人而言,会的少自然更容易掌握熟练。
“撤掉监视器吧。”窗外皎洁的月光如水银一般洒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不过此时这身影却显得如此孤单。
“真的要撤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如果你发现自己被监视会怎么样?”说着,她用手按了一下遥控器的按钮,把面前屏幕上的图像放到大,而后定格在戈兰的胸前。“我想你应该能够注意到她的变化。”
维斯点了点头。“卡梅隆将另一半新月徽章也交给了戈兰,想必是也带她去过了位于海底的遗迹。”
“这说明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而在采取行动之前,他要戈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我们。”
“监视他们的,并非只有我们。”
“但目的却不尽相同。”
“您的意思是有人会对杰克·斯帕罗感兴趣?”
“是的。一个脚踩两只船的人,有时会很有价值。而事实上,只要那个叫杰克·科波菲尔的人存在,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回头。”
“在赫拉军团的将领中,科波菲尔已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或许,卡梅隆也希望利用这一点,才会将戈兰安插在他身边。”
“在摊牌之前,卡梅隆需要掌握更多的棋子。”
“当年我们完全可以设法控制住杰克。”
“如果这么做一定会被卡梅隆发现,甚至会让我们暴露。那时,他会把他干掉,而后重新物色适合的人选。”
“但是……”
“没有但是,至少我了解他。一个熟悉的对手总要好过陌生的敌人。维斯,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但随即的沉默,却似乎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矛盾。“好了,我累了,你把远程监控的画面分出一个信号到我的房间。记住,暂时不要惊动她们。”
“好的,小姐。”
宽阔的客厅内听不到一丝脚步移动的声音,婀娜的背影却已悄然消失。留下的只有一片如水的月光,洒在窗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忽明忽暗,在宁静中见证着婆娑的树影在微微晚风中摇曳。
或许,那一刻的相识,最终注定的却是陌路……
餐厅内的灯光渐渐暗淡,直至熄灭。一盏盏烛台被点亮,烛火在夜幕的微风中轻轻摇摆。贝多芬的月光曲再次响起,舒缓、婉转,给人一种沐浴在月光下的错觉。
黛尔朝站在远处的领班做了一个手势,而后转向杰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迷人且透着狡诈。“美酒佳肴,淑女相伴,今生无憾了吧!”
杰克并未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对面的两位美女身上,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远不如味觉上的享受更能让人满足。在把一大块的牛排塞进嘴里后,才抬头朝黛尔瞧了一眼。但美女脸上的微笑,却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等等,让我再吃两口。剩下这么多,浪费了可惜。”
“我给了你时间,可你更乐于将时间用来展现一下自己在音乐方面的才华。”
“什么才华,我只会弹那么一小段。”
“呵,你倒是蛮诚实的。”黛尔侧过身朝戈兰点了点头。“好吧,我俩去一趟洗手间,再给你十分钟。”
杰克瞅着黛尔,又瞧了瞧戈兰,心里却总是感觉不踏实。在他看来,即便是女人去趟厕所,十分钟也有些长。
“我们要去补妆,你不会也打算跟去吧?”
杰克赶忙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将噎在喉咙处的食物咽下。“你俩快点,说不定我一会儿也要去!”说罢,低下头继续将盘中的食物划拉到嘴里。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而且他心中有数,这原本也不是一顿免费的晚餐。
虽然低着脑袋,但杰克用余光一直目送二人的背影在餐厅大堂的拐角处消失。隐约间,通过耳内的监听器可以听到两人在窃窃私语,但在他听来却是一些女人之间的闲篇,没有多少实质内容。
“坐在钢琴前的时候还像个人,到了餐桌前,你看看四周也找不到一个和他吃像一样的,我都替他丢人。”对于黛尔给予自己的评价,杰克并不感到意外。
“他平时也是这样的!”戈兰似乎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意思。
“没有一点风度,更别提什么绅士了。估计李德也是这幅德行。”显然,黛尔在李德身上下的功夫并不多,否则就不用“估计”了。
“平日,和他鬼混在一起的就是那几个人。”
“物以类聚。”
“不过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他们几个,人还是挺好的。”
杰克不小心又被嘴里的食物噎了一下,急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事实上是有些感动,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戈兰给予自己如此正面的评价。
大约七、八分钟,戈兰已经转了回来,黛尔就跟在身后,依然面带微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不像刚刚在背后说过自己坏话的样子。
而与此同时,杰克却注意到一红一白两个背影迅速消失在餐厅的出口方向。并非眼花,他确信自己对那两个消失的身影十分熟悉。其实和迎面走来的两人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一缕淡蓝色的长发,轻轻飘散在身后。
杰克装做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用刀去切盘中剩下的半块牛排。昏暗的烛光在微微晚风中跳跃,轻柔的月光令人沉醉。如果不是有心,或许也不会有人留意到悄然中的变化。
黛尔和戈兰已然坐回到自己对面。克隆两个外貌相同的人并不难,但要做到言谈举止、微笑和动作的每个细节完全一致却不容易。而越是如此,杰克也就越发感到困惑。好在,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不论是谁坐在自己对面,都不会影响到食欲。
时间不长,领班手里推着一辆小餐车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餐车上是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每层上都几乎插满了牙签粗细的蜡烛,想必算上顶层中间那支小拇指粗的,应该正好是三十六支。
事实上,杰克并不喜欢庆祝生日,尤其是在三十岁之后,只是黛尔的安排自己无法拒绝。餐厅内响起生日快乐的旋律,黛尔和戈兰同时举起酒杯。“生日快乐,杰克!”
“谢谢,为提前一天变老。”
服务生将蜡烛逐一点燃,唯独留下中间一支不点,将火柴放在餐车上,然后退到一旁。杰克拿起火柴,划了一支,用两只手指掐住,却侧过头瞧着黛尔。在他眼中,不论面前这个黛尔是真是假,她的笑容中都带着一丝自己难以琢磨的奸诈。柴火在手中燃烧,已然可以感觉到不断逼近的温度,在即将烧到手指的一刻,杰克才点燃顶端的蜡烛。
刹那,一束烟火腾起,几点蓝色的火花似乎漫无方向,仅是在空中划出数道淡淡的弧线。在普通人眼里再寻常不过,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四周仅有跳蚤大小的“直升飞机”,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它们随着烟火的熄灭一同消失。
杰克原本认为自己应该和桌上的美味道别了。但打算站起身时,却发觉自己的脚突然被人死死踩住。幸好,黛尔坐在自己对面,距离稍远,用不上鞋跟,否则确有骨折的可能。“许个愿吧,中年人。然后把蛋糕切了,我俩还等着哪!”随后,黛尔将头凑到戈兰耳边,两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杰克使劲吸了口气,就在他低下身准备吹的时候,透过烛光却看到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如果之前还有错觉的可能,这次则不会,因为没有人会分辨不出自己的背影,而且还有一个近乎特写镜头的侧脸。
显然,一切都是黛尔预先安排好的,障眼法也好,移花揭幕也罢,总之她的目的是要摆脱对手的监视。倘若,她和戈兰已经离开,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人留下?那个装扮成自己的人是谁?其实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自己”就好。虽然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确信嘴里的蛋糕还是甜的。
一辆黑色雪弗隆在夜幕中疾驰,穿过华盛顿广场前的街道,朝着联邦调查局的总部大楼驶去。夜莺在空中悄无声息的翱翔,偶尔掠低身形,透过茶色的车窗可以看到前排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娇艳多姿,一个清新素雅。而后排,往日那个性格开朗中略带不羁的人,却异常地沉默。
夜莺一直注视着雪弗隆驶入地下车库,却依旧在空中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堤岸,溅起朵朵浪花。皎洁的月光下,一道黑色的闪电刺破海面,直入长空。
伊莱独自翻看着短信中的留言,却不知自己已经翻看了几遍,时而温馨,时而却有一点点的失落。“你还好吗?照顾好自己。明知不可为,但有些人却总是希望时间倒流,其中也包括我。——杰克。”
对很多人而言,第一次是美好的。感情原本不需要夹杂太多的负累,只是命运注定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或许,他们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但注定是站在鸿沟的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