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而修远，望着这一片不尽的白茫。妇女失了方向。断了线的纸鸢最终走向的，必定是陨落的灭亡。
雪渐渐有歇息的念头。然而母女俩早已疲惫不堪，寒气冻彻了他们的身躯。僵直生硬的双腿亦如行尸走肉没了知觉。衣服，早也成了一层冰壁冰冷地紧贴着她们的身体。
麻木地，机械地迈着步子。不知将去何方。
“娘亲，我困了，我想睡一下。”孩子拖着疲惫的声音无力地说道。
“乖，不能睡，再坚持会儿，待见着人家，我们便去借宿一宿休息。”夫人晃了晃依偎着她的女儿鼓励道。然而这茫茫大雪中，即使有人家，又有谁愿意在这样的夜里收留两个陌生的人。
“娘，我好困啊。娘，我忍不住了……娘，我，我，我……想……睡……了……”孩子的声音愈来愈细小，最终消散在这片无尽的苍茫中。
“雀儿，雀儿，不要睡，不要睡！”妇人拍着女儿的双颊，使劲摇晃着怀中一动不动的躯壳，眼泪潸然而下。天太冷了，泪便凝结在脸上，她也顾不上擦，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想用自己所存无几的体温让怀中人醒来。
然而，一切皆是徒劳，即使搂得再紧。这温度还是远远不够。
“苍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即使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要惩罚在我女儿身上？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
“天道不公啊！”
绝望凄然的声音响彻了空寂长夜，久久回荡。
而飘扬的雪花也瞬间停止，寒风也不再刮了。
黑夜，又归于平静。
行走的妇人及她的孩子，终成了这片雪域里的静物。
这里是哪？待妇人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四周静寂而空旷。
是已经死去了吧，自己。妇人看着轻若无物的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似乎便是世人常道的孤魂野鬼了吧。可是我的女儿呢？女儿在哪？她焦急地环视四周，想要寻到先自己一步离世的孩儿。
然而目之所及，除了空寂还是空寂。哪里还有孩子的踪迹。黯淡昏黑的四周，只远处隐约一点白光。
或许女儿去了那里了吧，她想着。随即朝着光源处寻去。
待到光源处，她觉得这分明还是在人间。只是深更半夜只有一户人家户里街灯通明，略显了几分诡谲。
“花—药—坊。”妇人抬眸低吟着店家铺上的横匾。挺普通的一家铺名。然而为何半夜仍开着？而自己本该是在茫茫雪地中，又为何到了这街道？
徘徊了一会，她终是鼓起了勇气踏入了店门。
飘忽着荡入铺子，她觉得这不寻常的店里简直是花的海洋，满堂的花品类繁多，常见的，稀罕的，鱼龙混杂，各有姿态。
而伫立于花海中的，是一位女子，一位素妆淡容，娴静舒雅的年轻女子。
女子此时正手握一枝梅花，花色鲜红艳丽，饱满的花骨似要绽开了一般，明明已是离枝之物，却还是生意盎然。
“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女子忽然开口，挑眉望着她。嘴边若有似无的浅笑，然而并不惹人讨厌。
妇人一时迷惘地摇了摇头，已经是逝去的魂灵了，还能有什么未了之愿。如果说有的话。那便是希望再见一眼自己的孩儿吧。
“原来你想见你女儿一面啊。”在妇人开口之前，素颜女子却先道了出来。
诧异于女子的洞悉之术。妇人怔怔目带盼意地望着持梅女子：“你能帮我实现？”
“是。但这是有条件的。”女子顿了顿，接着又道，“当愿望实现时，我便会要了你的魂。”仿佛天经地义般平常，女子波澜不惊地说着，似乎索取他人魂魄便如索要一根发丝一般简单。
“你要我的魂做什么？”虽看淡了一切，妇人还是难免感到疑惑和不信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开口便要索取魂魄。这如何使人不对她产生怀疑。
女子先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截梅花枝，似是回答半是自语：“常州秦氏吴清婉，生于云中，十八岁与其夫逃离本家定居常州，三十岁于常州境边山岭因冻致死。”缓缓念完妇人的生前背景，女子这才正式回答了妇人的提问，“我需要你做这梅花的魂。往后你便不再是人的魂魄，没有六道轮回，生生世世为梅花之魂直至修炼圆满之日羽化成仙。”
原来，是做花魂啊。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已经看透了这个人世间，少了轮回也免受了下一世之苦，不管这女子所说是否真实。但她却是不寻常的，竟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
吴清婉，清婉，哈，有多久没被提起过的闺名，自为人妇后，一切皆以秦氏为称呼。然舍弃了自己的姓氏甚至名字，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一纸休书。
妇人想着，不觉笑了。那是一种看开了的释然。
“那么拜托姑娘了。”
铺中女子领着清婉的魂魄穿过另一个虚空又回到了方才清婉丧命的雪地。
冻僵的两具躯壳紧紧拥在一起。幸而风雪在她们僵后不久就止住了，这才不至于把她们的身躯掩埋在积雪下。
“姑娘，您是说我的女儿还在这里？她的灵魂还在这里？”清婉有些讶异，毕竟她死后灵魂是出现在虚空中的。
“她的灵魂还在这，并不曾离开。”女子淡淡答道。
“可是为什么我却见不到她？”清婉疑惑。
女子不再作答，她缓步靠近冻僵的躯骨，只是右手一挥便见那凝结在躯骸上的雪块陡然蒸发得无影无踪。随后，女子俯下身，在女孩的身侧张开了结界，淡色的光芒渐渐充溢了整个结界内部。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随着这澄澈空灵的声音的响起，清婉竟看见结界内，女儿的灵魂翛然显现，起初并不明显，但伴着女子咒词的延长，愈发清晰起来。
女子终于结束了铭文，她转身朝清婉道：“过来吧。”
得到允许，清婉赶到女儿横卧着的魂魄前。
“我的孩子啊，你睁开眼看看娘亲一眼吧。”她抱着紧闭双瞳的女儿的魂魄，轻声呼唤。
只是没有回应。女孩还是一动不动的静默。
“怎么会这样？”清婉探寻而凄然的目光望向女子。
“或许她还有生之余念吧。”
“生之余念？那是否是说我的孩子还有机会复活？”似是看到了孩子的一线生机，清婉凄然空洞的双眸闪现一瞬的清亮。
“……”铺中女子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了口：“你的愿望是见到自己的女儿。既然现在你的愿望已实现了，至于其他的……”
虽然女子未把话说完，但清婉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看着命悬一线的孩儿，本有一丝生气的眼神黯淡了，垂下头，静默了片刻后她抬眼看着女子，嘴角噙了苦笑：“姑娘，是我太贪心了。竟自妄想您救活我的女儿。真是为难你了。”
“也不是不能救她。”女子低语，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随即便从腰间解下一瓶堇色小瓶，拨开瓶塞，只见紫光一闪，忽地从瓶里弹出一颗紫珠。珠色浑润剔透，散发着馥郁芳菲。
一手接过紫珠，女子将它引入女孩的肉体中。
霎时间，紫气从女孩冰冷的躯体中涣散，扩溢，瞬间弥漫了整个天际。
“姑娘，这是……”被这阵势影响，清婉忍不住问道。
“这珠子本是玄霜，是集天地之灵气，万年霜雪之精华所凝练而成。故服之者可得重生。而这景象，正是它融入凡人之躯的症状。”女子边回答边扣指再次张开结界，而那些光彩夺目的紫光也被封在了结界内。渐渐转为平静，而后全部蹿入了女孩的体内。
似是费了很大功夫，女子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好了。”她朝清婉道，“再过几个时辰她便可以苏醒了。”
“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清婉由衷地感谢道。她为之前误以为女子定是冷漠之人的想法而惭愧。
“你莫要谢我。只因我这顺巧有药，而又留之无用罢了。”女子淡然说道。随后，她望了会清婉的魂魄，道：“时间快到了，我不能让你等到你女儿苏醒的那刻了。”
清婉先是错愕，而后宽慰的笑了：“只要她好好活着便好。这样，我也了无牵挂了。”
见清婉没有反对，女子顿了会，说：“那么，我要接受你的灵魂了。”
话音刚落，她的手中再次出现清婉初入铺里所见的那支梅花，她把梅花一扬，清婉便觉得自身要被吸了去。
静自横在半空的梅花通体红艳，原本紧闭的花蕾，缓缓绽放开来。而清婉的魂魄也愈靠近花蕊。
“姑娘，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在完全隐入花中之前，清婉朝女子问道。她只是想知道拯救了自己女儿的究竟是谁。
“夕颜。沈夕颜。”女子望着即将消失的灵魂回答。
“夕颜姑娘，你会有好报的。”这是清婉的一片真诚的祝福。说完，她消失在了花里。
拂手接回梅枝夕颜望着开得正艳的红梅不由唏嘘。
“谢谢你的祝福。”她轻声道。把花收入袖中。
抱起还在昏迷中的女孩。夕颜瞥见清婉的尸骨孤单躺在皑皑空旷的雪地上。不觉几分不忍。
长袖一挥，万缕清辉包裹了冰凉的尸骨。
渐渐清辉淡去。而女子的尸骸化作了片片似雪的梅花。
“算是送你一场的葬礼吧。”清冷的声音响起。而女子的身影也随着这梅花的飘零而消失隐却在雪夜中。
是夜，常州飘了一夜的落白。不是白雪，竟是落梅。一时，全城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