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并不常飘雪,即使有,也是稀稀落落。然而这一年,雪却落得怪异,连续三天三夜不间歇。
一目望去,遍地是皑皑白雪,寒风仍在呼呼刮着,凛冽寒嗖,吹得鹅毛大雪竟也纷扬倾斜。
在这样的寒冬之夜,又有谁,愿意离开相对暖和的屋内到户外游荡?
然而凡事无绝对,清冷的雪地上,两条人影趔趄前行,渺小若蚍蜉。
紧的夫君,居然下得了如此毒手,竟如此狠心,就在这样的风雪夜里,把她赶出了家门,这还不止,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这不只是自己的孩子,也是他的啊。
“你们母女俩都给我滚!马上滚!再让我看到你们,定用乱棍打死!”
发怒的男人,犹如猛兽般失了平时的儒雅,什么正人君子,什么文人墨士,统统是虚伪的面皮!她终是看清了,自己深爱的男子,不过是一披着羊皮的狼虫虎豹。什么糟糠之妻不可弃,什么若富贵苟不相忘,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切不过是谎言罢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然君若是不要了,纵是没有海枯石烂,也是要诀别的。
母亲当年没说错,那样的男人不可靠。可恨当时自己没看清,还誓死追随。怨母亲势利,怪父亲无理,以为是双亲看不起他,为此还逃离了家门同他私奔而去,从此便与家人断绝了亲缘。
卖了钗钿珠环,当了传家佩玉,脱了锦衣罗绮,搁了身段尊严,不惜抛头露面……那时虽是清苦,可是仅因他一句为了彼此共同拥有的美好未来,便是再苦再累也觉值得。
天寒了,他会体贴的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小心叮咛着莫要着了风寒。
天热了,他会持把蒲扇为她扇风。
待到春日大好,他还会在忙里抽空,两人携手踏青……
那些艰苦却又甜蜜的岁月啊,幸福得令她昏了头。而他的誓言也还一直旋绕在她耳际,麻痹了她敏锐的神经。
渐渐积累的财富,扩大的府邸,万亩的良田,十几家的分店……
她和他终是做到了,终是白手起家,出人头地。
她再也无需抛头露面,再不必事必躬亲,一切竟似了当年未出阁时候的富贵生活。然而,本该为此欣慰欢喜的,她却再欢乐不起来。
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机灵聪慧的女孩,眉眼似他,口鼻若她。他们曾经把这女孩视若珍宝。
只是后来,他真的珠宝多了,而这曾经掌中之宝他也不大理睬,连同这被岁月剥夺了年华的她。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相信着他,相信他并不曾厌倦,只是太忙了,抽不出空来陪伴她们母女。
直至那天,他带回了那位女子,年轻貌美,身姿曼妙,一如当年的自己,不,比之她当年更为艳丽光华。
他指着那名女子,当着满堂的人,当着她的面说道:“从今日起,这位便是二夫人。”
二夫人?不是妾,是夫人呢。当时她只觉身如五雷轰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曾是附耳对她这般说道的吧。可是这世上,河水太多了,不止一条弱水,所以他又在另外一条河里再取了一瓢,而之后呢,怕是不绝于此了。
埋怨过,质问过然他只是说:不要担心,糟糠之妻不可弃,何况,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人。只是,我们秦家不能无后,而你又多年无子嗣。所以我,只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终是切身体会了。然而为何无子嗣,他怎不扪心自问,自从入了这府邸,他可曾再与她同房?
一切理由,不过只是,风流的借口吧。
然而,她,还是迫使自己再次信任他,男儿总是难免花心,这世上无妾的男子,莫不是情圣便是太过贫穷。而她的他,不是情圣。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稍微看开了,她也便不再与他恼了。夫不可相了,子还得教,爱若淡了,日子还须过。
她淡然了,也不去理他的分流韵事。而他,除非是在宗庙人事的时候,才会与她匆匆一面,没有半丝温存。
一生,便是要这般度过了吧。她以为。可是,错了,她还是碍着了他,即使不是碍着他,也碍着了他的一群妾们。
凭什么,无子嗣的她,可以独享尊位?凭什么,侍妾们都得斗得伤痕累累,她却可以安然若素?
所以,那群女人们一扫先前各自为盈,一并把矛头指向她。他们设计陷害她,造她的谣,说她耐不住寂寞私藏了男人,说她暗自吞了店里的金……
她不辩解,只是一笑置之。而他,只是冷眼看她,也不理会。
相处多年,她的为人,他岂会不知?
然而,她错了,她低估了流言的力量,低估了枕边风的厉害,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她以为流言止于智者,可惜,她的良人,不是智者。
三夫人的幼子突然夭折,四夫人的孩子失足落水,秦家后院一时人心惶惶,失去孩子的两位夫人,发了疯般的撕扯着她的衣发要她赔她们的孩子。
“你这恶毒的女人,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自己生不出儿子,所以你就暗下杀手,你这个歹毒的女人!还我孩子的命来!”
她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的脸上也有了抓痕。
家丁们怕出事,好不容易才制止了三四夫人的报复,并去请了家主回来。
只要他回来便好,他一定知道的。她不是卑鄙之人,不会用那么低劣的手段。
可是,没有她料想的那般。
他只是阴沉着脸,质问她:“是不是你做的?”
瞬间苍白了脸,她问:“若是我做的,你会如何?”
门外的雪真大,而堂内静寂无声,那北风的刮声清晰异常。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一个愤怒,一个悲伤。
许久,他道:“若是你做的,你定要以命抵命,不止你,还有你的女儿!”
不是我相信你不会那般,不是你绝不会做那样的事,而是以命抵命,连同女儿的命也要赔上。哈哈,我的女儿,难道不也是你的?
他竟是不信她的,原来,他到底是不了解她的,正如她看不清他。
她绝望了,她彻底对他死了心,哀莫大于心死。她冷笑道:“没错,是我做的。我恨她们!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的人!杀了我吧,以命抵命,杀了我吧!”
“妒妇!”他冰冷的脸色铁青,本是抽出腰间的佩剑在触及她愤恨的目光时又收了回去,“去把大小姐喊来!”他吼道。
可怜的孩子似一只惊弓之鸟站在角落,瑟瑟地看着正堂上的一切。
她不知道为什么平日少见的父亲会招她过来,她觉得害怕,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都齐聚一堂的场面,她也没见过温婉的母亲会有如此冷峻的神情。
“娘。”孩子走近母亲身边,怯怯低唤了一声。
“我的孩儿。”她揽过自己的女儿,紧紧拥紧。能失去的都已失去,只有孩子,她对不起她。然而,既然父亲都不要的孩子,留着,也是让人欺辱罢了,倒不如,索性一起共赴黄泉!
她没再开口,始终凝视着他,等待他再次拔剑相向,等待长剑入喉的一瞬。
静默充斥了整个府邸。
许久,他开了口:“你们母女俩都给我滚,马上滚!再让我看见你们,定用乱棍打死!”
言语冷冽甚于这夜屋外风雪。
她只是看着他,多年相伴却不料换来今夕决绝,她几乎是在那瞬间空了白,忘了反应。
只闻厅堂啪啪的两声清脆,他甩了她两记耳光。
也唤回了她的意识。
没有反抗,她愈发冷静下来,她觉得那副被打的躯壳并不是自己的。只是在心下做了决定,从此以后,形同陌路。
而他亦转身步入了内堂,携着他的那群红粉钗裙们。
“秦天扬,我与你,至死不见!不,若有来生,便是生生世世再不相逢!”她一字一句说道,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溢出。不再痛了,只因心已死绝。
他身影只是一顿,然而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止步,仍是径直离开了。倒是二夫人唤来个家丁,小声吩咐了几句,随后还不忘朝她这个落魄的下堂妻莞尔一笑。笑容甜美却邪妄。
果然是如蛇蝎的女子。好了,而今她终于得逞了。不过就一正妻之位罢了。要你都拿去吧。她在心里冷笑。
而后,她看了看被扔在她和女儿身前布料粗劣的褐衣。
“二夫人吩咐,不能带走这家里的一文一物……”家丁同情地望着她,这曾经的女主人。
她觉得可笑,这一半由她建起的家园,而今已容不下她了。这些年的努力却换不来身上几件衣物。
他可真狠的心啊。是怕她死在家里晦气呢,还是不想她的血弄脏了他的佩剑,这才没有亲自动手结果了她。
只是想让她们,自生自灭。
勿需自己动手,这风雪,自能替他清除了她们。
“娘亲,爹爹果然是不要我们了吗?”一路见母亲沉默不语。可怜的小女娃而再问了一遍。冷风寒雪冻紫了她的双唇。
“我苦命的孩儿啊。”妇人心疼的摸着女儿的脑袋一面说道,“不是他不要我们,记住。是我们不要他。”
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突然间似想到了什么,她昂起首问她娘亲:“娘,他们都说四弟五弟是您害死的。”
妇人错愕,愣愣望着自己的孩子,流言果然厉害,就连女儿都听到了传闻。只是自己的夫君不相信自己了,难道就连女儿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娘亲。”孩子低下头,把脑袋抵在母亲的怀里,“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娘亲才不会做那样的事呢。”
“雀儿,你真是娘的好女儿。为娘确实是不曾做那样的事。”妇人原本凄迷的双眸闪现了一丝安慰的喜悦。
“可是娘亲,您为什么不告诉父亲呢?”
“若是不信,说了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狡辩罢了。”
“娘……”
没有回答,苍茫的雪地,连脚印都留不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