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从漫天飞花中醒来,不觉有些恍惚。似乎又着了洛的道了,要不自己怎么会痛他聊着聊着便忽然睡去了?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更清醒些。
零落了一地的花红,为这曲院回廊更添了几分雅致,不过如若放任不管的话,这院子似乎有要被花瓣埋葬之嫌了。
解除了洛布下的法阵,夕颜却于渐渐稀疏的花雨中看见了涕泗流轩的雀儿。
悲伤得使人心疼。
“怎么了雀儿?”夕颜走到她身侧,把手搭在雀儿肩上。
见有人来,雀儿忙不迭的去擦拭挂在脸上的珠泪转过头看来人:“小,小姐。我,我没事。”
夕颜看着却是更心疼了:“傻丫头,没事又怎么会哭得这般伤心呢?”她抽出丝绢,细细为她拭去残留的泪痕,“若是愿意,说出来给我听听可好?”
“小姐,我,我想念……想念我娘亲。”许久,雀儿才开了口,说话间是没能控制住的断断续续抽泣。
夕颜先是一愣,冷不丁听见雀儿提起母亲,这实在是她所料不及,原以为冲淡她的记忆便可以令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却没想到,这样做,果然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到底还是不妥当。
不再说话,夕颜只是揽过雀儿,让她倚靠着自己,一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胛。
“小姐,你说如果当时我爹不把我和娘亲赶出家门,亦或者我娘肯对父亲说出真相,娘亲是不是就不会死?”倚靠在夕颜怀里,雀儿像是找到了依靠般,她絮絮说着自己对娘亲的思念。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是那般淡,淡而模糊。她甚至想不起他的样貌,他的声音。若说还有的话,那便是那日他赶她们离开时冰冷若刀刃的冷语及他扬手朝母亲挥去的那只右手。
而娘亲却是满满当当充溢在她一年以前所有的岁月里。娘亲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似烙印般印刻在她的脑际。
“娘亲您看金茎花开了!”
“是啊,都开了呢。雀儿你喜欢金茎花吗?”
“嗯,雀儿可喜欢了。”
“那为娘折一朵给你簪上可好?”
“嗯,谢谢娘亲。”
那时曜日迤逦,东风细腻,髫年幼女笑靥如花,而母亲则是雍容温雅。
尘封的记忆停留在最初的温馨。
“娘亲,为什么爹爹总不会来呢?”
“你爹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爹爹养家很幸苦的。所以雀儿你一定要乖乖听话哦。”
母亲,当时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我还记得您说时的神情,虽落寞却幸福。当时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吧。也就真以为爹爹只是忙于商贾应酬了。
“娘亲,为什么我又多了那么多弟弟妹妹还有那么多的娘呢?”
“……”
“娘亲,爹爹要我喊那些稀奇古怪的女人为娘,我才不要呢。我只有您一位母亲,我只认您,谁都不要。”
“好孩子,娘也只有您一个女儿,只是你爹爹要你喊,你就喊吧。要不会很辛苦的。”
“为什么会很辛苦啊。她们明明就不是我娘啊。”
“这是礼仪,身为晚辈就要遵从长辈的意愿。”
“哦。”似懂非懂的点了头,我又道,“那娘亲,我只在口头上那么喊她们,心里还是只有您一个。”
母亲先是笑了然后却低了头:“若你父亲也如你一般,便好了。”
母亲如是说道,她低垂的眸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浓得化不开。
我却是不解,为什么父亲总不喜欢我们呢?为什么父亲对我们如此疏离?温柔贤淑的母亲,为什么就比不上妖艳惹火的舞姬?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来我房里做什么?”四娘房前我刚想踏过门槛进去,却被正打算出门的四娘一把拎了出来。她插着腰肢,露出圆滚滚的肚腩,怀孕的身体更显臃肿。她蹙紧眉头,一副嫌恶的表情瞪着我。
“我,我只是想见一下爹爹。”那时的我因为畏惧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去去去,你爹不在这。就是在这儿,也轮不到你见。”四娘口气生狠一面说一面推搡着我。仿佛在她眼里,我就是只惹人厌烦的苍蝇。在我垂头丧气正欲离开时,我分明听见她说:“谁让你有那么位没出息的娘呢。活该不受宠。”她挺着大大的肚子,一脸骄傲地说道。
“我娘才不是没出息呢。”忍不住我回头回了嘴。
“死丫头,居然敢顶嘴,不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大小姐身份罢了,神气个啥……”我不过就回了一句,四娘却是愈骂愈起劲,愈骂愈怒气愈重,最后她竟朝我动了手,“看我今天不撕烂你嘴巴!”
“你又不是我娘,你不配打我!”极力躲闪她伸过来的魔爪,我愤愤说道。却不料更是触怒了她。
“我不配?你敢再说一句我不配?”四娘气急败坏地吼道。她腮边颤动的肌肉在我眼里清明,没有常日里的美丽动人。却是狰狞得丑陋。若是爹爹看见四娘这番模样,爹爹还会要她么?
就是这瞬间的恍惚,我忘了躲开四娘的手。她使劲捏着我的腮颊:“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腮边的疼痛一直从脸部传到了心里。揪心的疼痛。我不由哭出了声。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仿佛是见到了救命稻草般我看着款款而至的二娘。
“这丫头,没大没小的。居然敢同我顶嘴。你说该不该教训教训她?”四娘见有人来,赶忙恶人先告状地抱怨。
二娘微微一笑:“妹妹教训是要的。不过同个小孩子较劲可没什么好的。就是赢了,也是落人话柄。让人笑话你以大欺小呢。”
似乎是几分不悦,四娘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临松手时,还不解气使了劲拧了我一把。“还不谢过你二娘,不知好歹的小蹄子。”
凭什么你要我谢我就谢。都是一丘之貉,我索性不想理她们。
“这野丫头。”背后四娘依旧骂骂咧咧。
“有其母必有其女嘛。别和那般人怄气。伤了胎气可不好。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中了有心人的设计。”
二娘说着,若有所指地盯着我离去的后背。
即使不用指名道姓我也知道她口中所说的有心人是谁。
转过身去,我朝她们道。
“不许说我娘的坏话。你们这两个长舌妇!口蜜腹剑的笑面虎!”什么尊其长者,若是不值得人敬,年纪不过是虚长罢了。
“一个姑娘家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教养。”二娘冷冷哼道。她虽脸有愠色,却不屑于自己动手,“妹妹也许你才是对的。像这类不知死活的丫头确实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咱好歹也是她‘娘’,亲娘不教,我们也不能不管。免得失了家风。”
“姐姐说的是。倒是要好好收拾一番。”见二娘附和自己,四娘笑开了眉,抡起了巴掌正欲往我脸上掴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一进屋门爹爹就听闻了争吵。他蹙着眉,看着我们。
见爹爹来,四娘收回了手,本是凶狠面目瞬间换上了笑颜。她和二娘走到了爹爹身边。一副温顺的媚态。
“老爷您是不知道。大小姐她咒我呢。她不止咒我,还咒我们的孩子。”四娘依靠着爹爹,娇声嗲气地说道。边说还不忘抹眼泪。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咒四娘!”
“你敢说你没有骂我和你二娘。”四娘洋洋得意说道。
“我,我是骂了你没错。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咒你,我,是你……”因为气愤,我竟说得结巴,可不待我说完,爹爹就打断了我的话。
“好了,都给我住嘴!”父亲不耐地挥了挥手打住了我的辩解,他朝向我,面有愠色,“雀儿,你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不懂得尊敬长辈了?真是丢了我们秦家的脸面。”
“秦安,去把大夫人叫来。让她领雀儿回屋。”
“是,老爷。”秦安得令很快退了去。
“你娘也太纵容你了。回去后好好反思反思。”父亲说完,头也不回携着二娘四娘离开。
常常的回廊,是他们三人的背影。为什么心会这么痛。为什么眼睛竟会湿了。
模糊的视线,父亲的身影成了白影渐行渐远。太远了,离得太远了。不止是身体,还有心。对于爹爹而言,我算是什么呢?
回到房里,母亲掏出丝绢帮我拭去了颊边的泪。她没质问我也没责罚我。只是默默的待在我身边安抚着我。
“娘亲,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不听我说完?为什么爹爹不相信我?”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住抽泣。
“雀儿别哭,不管你爹怎么以为娘始终相信你。雀儿不会平白无故骂人的。娘相信你。”
母亲抱着我说道,然而,其实母亲也哭了。
温热的泪珠落在我背颈时,已然冰凉。
“姐姐姐姐,陪我们玩!”伶俐清秀的弟弟妹妹围绕着正于院中赏花的雀儿嚷嚷。
十一岁的雀儿,安静了许多。少了幼时的几分淘气锋锐。这两年里她学乖了不少,她了解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仅的自己,还有母亲,若自己犯了错,受罚挨骂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娘亲亦会一并受罚。
而孩子们却是真心喜欢这位和蔼的姐姐,虽然母亲们总是告诫他们远离她,然而背地里,大人们的话全都成了耳边风,一吹便过了
“那你们要玩什么呢?”雀儿和颜悦色地问道。虽然不喜欢他们的母亲然而这份厌恶却也没波及到这群可爱的孩子。她喜欢这些弟弟妹妹们。她愿意看到他们的快乐开心。
“嗯——要不我们来放纸鸢?”见孩子们只是一脸期待地注视着她。雀儿看了看天空,而后提议。惠风和畅,正是放纸鸢的好天气。
“太好了,就放纸鸢!就放纸鸢!”孩童们雀跃地拍着手道。
宽广的院内草坪上,绿草如茵,嬉戏的孩童来回奔跑。快乐的呼喊声不绝如缕。荡漾在朗朗烁日下,清脆愉悦。
因是暮春,金轮还不太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薄薄的云层若白纱般飘逸在青空之上。东风徐徐,托起了腾起的风筝。
“姐姐,帮帮我,我的纸鸢飞不上去。”八岁的二妹带着哀求的语调向雀儿求助。
“好的,你先等等哦。”雀儿因是帮着六岁的四弟有些忙不过来。
届时,除了雀儿,每个孩子的风筝都已在空中飞翔,五彩缤纷,五花八门的纸鸢竞争其上。
看着这群孩童欢快的笑颜,雀儿也不禁被感染了。如果可以以如斯和睦的姿态一直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啊。
可是想法总与现实相悖。残酷,才是现实的本质。
年幼的四弟一个不小心绊倒在草坪上。掩藏在草丛中的碎石磕破了他幼嫩的肌肤不禁使他嚎啕大哭起来。
雀儿本是站在不远处,一听见哭声忙奔了过去,扶起四弟正要带他去处理伤口。
然而扶着未踏出几步远,四弟的母亲便赶了过来。
一见泪痕未干的儿子,五娘一把把儿子揽了过去,仔细检查了孩子身上的伤口,当看到碰破了皮的膝盖,怒气冲冲的五娘一把推开还站在儿子身侧的雀儿。
那般用劲,雀儿一个踉跄也跌倒在地。
“丧门星,你存心害我孩儿是不是?我儿招你惹你了?你竟害他摔成这样?你说你居心何在?”
“不,不是的……我,我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们都排挤她,她实在想不明白。
在一旁看母亲怒狠狠的对待姐姐,四弟不忍,他揪了揪母亲的衣袂,急声维护雀儿:“娘,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不关姐姐的事。”
然而小孩子的话没有令她母亲改变态度,反而更加重了她的怒气。
“小孩子家懂什么,人家当面对你好,指不定背后就捅你一刀。”也不顾孩子才仅六岁的年纪,五娘便向他灌输了人心的险恶。
“姐姐才不会呢。”四弟小声嘀咕。姐姐怎么会拿刀子捅他呢?娘真是爱吓唬人。
虽然回得小声,到底还是被听到了。“你说什么?”五娘一听自己的儿子在替那丫头说话,心里直觉憋屈,气的不打一处。她皱起眉头瞪了瞪儿子要他闭嘴。
到底只有六岁,被母亲一瞪,也便只能咽了咽口水,最终没了话。
把孩子交给奶娘,五娘又骂了雀儿一顿这才解气的离开。
而其他的孩子也被各自的母亲带走了。
原本热闹的草坪上,再没有飞舞的纸鸢。没有欢快的笑声,没有奔跑的孩童,只有散去的白云,只有风拂枝叶的飒飒声,只有孤零的女孩掩面哭泣。
她忆起了母亲常常念的话: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为何她忍了,退了,浪依旧起,天空依旧不见明朗?
原来生活,很多时候,退让是无用的。
……
那些共拮金茎花的日子,那些相拥而泣的日子,还有那夜风雪中被赶出家门相互依偎的日子。
从模糊的记忆中渐渐清晰。
回忆,痛苦而甜蜜。
雀儿赖着夕颜给的温柔,想着。
“金茎,小姐,这里有金茎花吗?”
“当然有了。”夕颜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我去采给你吧。”
“小姐,能不能帮我簪上?”望着夕颜手中的金茎花,雀儿祈求道。
认真地为她簪上花,夕颜知道此刻的雀儿的脆弱。
“谢谢小姐。”雀儿说道,她想,她在此刻是把小姐当成了母亲。
待雀儿回房时,夕颜昂首仰望头上那片苍蓝的天穹。
彼时晴空万里,那一片无际的幽蓝澄澈,净化了空虚。
洛,你啊真爱胡闹。夕颜几分无奈地叹息自语。已经一年有余了,是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她把目光转向洛临走时隐身过的枝头。洛,你之所以要恢复雀儿被我淡去的记忆,就是要我下定决心吧。
总是有太多的无奈,所以才称之为人生。
痛苦也罢,悲伤也罢。只有直面才能克服。
一味的躲闪,得到的只会是未知的更大伤害。
即使结局难料,还是得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