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一共持续了三天。前两天由一些国内外顶尖级的专家介绍病理学领域的最新进展。许沛珊听得非常认真,感觉收获很大。这些专家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年富力强;有的博学儒雅,有的恬淡秀美。
这些专家都是真正值得钦佩和尊敬的人。他们自信而不骄傲,严谨而不呆板。他们胸有成竹地讲解自己最擅长领域内的病理学热点,有条不紊地用大量的数据来支持他们的观点。
他们是极为诚实的一群人,他们不会对不懂的东西说三道四,他们犯了错误就会毫不犹豫坦率地承认。
这些专家也是非常可爱的一群人。他们在自己熟悉的病理学领域里可能是叱咤风云、众人景仰的杰出人物,但是却有可能对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缺乏了解。
有人说杰出的人才都是疯子,许沛珊觉得不无道理。这些人痴迷于自己最感兴趣的事情,接二连三的病理难题每每让他们如获至宝、兴奋不已;但是对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他们却常常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同样是一周七天,他们的工作时间常常是“五加二”;同样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的工作时间常常是“白加黑”。他们在工作中遇到各种普通医生无法解决的诊断难题,他们擅长思辨的大脑不断地提出各种问题,他们设计各种科学实验来证实推测和解决难题。
人类历史上也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医学精英,一个又一个的医学难题才不断地被攻克;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人类这个生物群体才得以日益昌盛、日益强大。
许沛珊想,我们如今所拥有的任何一点医学知识,不都是一代一代这样的人一点一滴地积累下来的吗?他们这样的人解决不了的医学难题就是全人类的医学难题。包治百病的医生是永远不存在的,包治百病的永远是江湖郎中和无耻庸医。但可悲的是,相信或者期待医生包治百病的人却大有人在。
前两天白天专家讲课,晚上很多参会代表把本单位的疑难病理切片带到会场,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教专家。许沛珊他们医院已经考虑到这种情况,提前在会场放置了好几台显微镜。
好几个专家看同一个疑难病例,有时候他们的意见非常一致,有时分岐却非常大。同一个病例好几个诊断意见,你说病人和临床医生应该采纳哪个意见?没有人能够给你一个标准答案。病人肯定宁愿相信比较良性的诊断,而临床医生因为担心延误治疗又不敢忽视恶性的诊断。
自负乐观的人类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认识水平是有局限的。这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物种至今面对很多疾病仍然是束手无策。
有时候,面对疾病,人类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观察和等待。如果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患某种未知疾病的病人平安无事,你基本上可以判断他的病是良性的;如果不久病情恶化,你基本上可以判断他的病是恶性的。有些疾病有慢性的过程,是不可治愈的。如果有人不幸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是否可以因为无法治愈而怨恨他的医生?是否可以因为倾家荡产没有治好病而报复他的医生?
最后一天是几家医药公司介绍恶性肿瘤基因靶向治疗方面的最新信息。各种恶性肿瘤切除后,最主要的传统治疗方法之一就是化疗。但是,化疗药物杀死细胞没有针对性,它除了杀死瘤细胞,对人体正常的细胞也有伤害,象普通人都知道的化疗后掉头发就是这种情况。
基因靶向治疗药物专门杀死瘤细胞,对人体正常细胞损伤较小,就象警察叔叔的子弹专门射杀坏蛋、很少误杀好人一样。所以,基因靶向治疗是最近一些年来的医学热点。象乳腺癌可以用的靶向药物是赫赛汀,白血病可以用的是格列卫,淋巴瘤可以用的是美罗华,肺癌可以用的是易瑞沙,等等。
但是,这些药物都是非常昂贵的,一支一般都是一两万块钱。而且,也不是什么情况都可以用靶向药物的。
我们可以用乳腺癌来说明。只有通过一些检测证实癌细胞上有赫赛汀射杀的靶点,才可以给病人使用赫赛汀。那么谁来检测乳腺癌病人的癌细胞上有没有赫赛汀射杀的靶点呢?
是病理科医生。乳腺癌病人的癌组织被切下来,送到了病理科,病理医生做出了癌的诊断,然后还是用送来的癌组织,检测里面有没有赫赛汀射杀的对象。
病理科曾经是最不为医药公司重视的一个学科。临床科室开学术会议经常会有大量的医药公司赞助,而病理学会议常常是由病理人自己掏钱举办,会场内罕见医药公司的人。
近年来随着医学科学的进步,各大医药公司逐渐认识到疾病诊治的关键在病理科,病理科不给出检测结果,他们的药物就使用不上。所以,现在的病理学术会议也热闹起来,病理医生开始成为医药公司追逐结交的对象。病理医生拨得云开见月明,感觉自己的社会地位终于有所提高,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承认,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对于这种情况,许沛珊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看来人的价值终究是要通过他的经济价值来体现的。
那么,以前病理医生为无数的病人做出的正确诊断难道就毫无价值吗?或者是他们的真正价值没有得到承认?现在医药公司来开发他们的价值,对于患者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医药公司开发的新药给很多深受病痛折磨的人带来了福音,是人类与病魔斗争史上的胜利之举。但是,昂贵的药费又有多少普通人承担得起?青霉素可以解决很多感染问题,有多少医生会用?但是,如果象赫赛汀这样的药物也如青霉素一般的廉价,那研发药物期间投入的巨额资金又由谁来承担?
许沛珊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矛盾实在是太多了。病魔是长矛,患者的身体是抵挡病魔的盾牌。当病人自己抵挡不了病魔的攻击时,他找来他的盟友——医生,为他提供各种抵挡病魔的武器,而医药公司就是生产武器的部门。病人、医生和医药公司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而现在呢?提供武器的医生成为千夫所指,生产武器的医药公司也是名声不佳。问题出在哪里?
许沛珊觉得是抗击病魔三方的利益分配出了问题。那么,是谁来负责三方的利益分配,谁来保障三方的权利与义务?谁来保障普通人的健康?谁来珍惜医生的付出?谁来认可医药公司的实际贡献?
人们思考问题时是不会想这么多的。个人利益最大化是个普遍的原则,这个原则也是医患问题持续存在的主要原因。患者希望花最少的钱把病治好,医生希望把病治好的同时劳动价值得到体现和承认,医药公司希望更多的病人使用自己的药从而赢利。三方都希望利益最大化,怎么办?
是谁来协调三方的利益分配?这个人做得怎么样?利益分配出现问题了,是否应该由医生来承担后果?
本次赞助会议的有一家著名的跨国医药企业,其中国总部就设在许沛珊所在的那座城市。主持人宣读完了该公司的讲座内容之后,登台讲课的那个人着实让许沛珊吃了一惊。
这个身影太熟悉了,这个她魂牵梦绕的人竟然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许沛珊定了定神,悄悄看看周围的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她又把目光投向台上。
不错,正是严文远。
严文远用很平和的目光扫视会场一周,镇定自若地说:“各位专家,各位学者,各位代表,大家好!我们公司的Stephen教授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暂时不能登台与大家交流,他委托我转达对大家的歉意!我是Stephen教授的同事,下面由我代Stephen教授和大家交流,有不足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许沛珊似乎是很认真地听着严文远在台上侃侃而谈,脑子里却非常混乱。各种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思念、辛酸、苦涩、欣喜、甜蜜、委屈、怨恨,这些感觉让她头脑发热、泪眼朦胧。她掏出纸巾,偷偷地拭去泪水,又向台上望去。三年多不见,严文远越发成熟了许多。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对讲课的具体内容并不熟悉,但是显然他对那个领域的东西了然于心,所以还是做到了驾轻就熟、从容不迫。
许沛珊感觉严文远似乎有一丝的疲惫,似乎有一丝的风尘仆仆,她想,莫非他刚下飞机不成?
三天的会议结束了,许沛珊晚上没有去参加送别晚宴。她独自回到住处,一头扎到沙发里。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干脆把两腿靠到沙发后面的墙上,两只胳膊抱着心爱的卡通抱枕,仰面朝天躺在沙发上。
她两眼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想的全是严文远。他为什么回来了?他会呆多久?他还走吗?他知道我也在会场吗?他想见我吗?他会来找我吗?许沛珊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快没电了。她赶紧起来找到充电器,找个最近的插座充上电,然后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
她躺在那儿眨巴着大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起身去打开电脑。到邮箱里一看,严文远最近并没有给她写信。
她颓然地坐在电脑跟前,暗自嘲笑自己,我是他的什么人?他有事儿凭什么要向我汇报?这三年多来他连我的电话号码都没有问过,偶尔问候一下不过就是出于礼貌!我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对于他来说,我已经是过去的一页了。
许沛珊越想越沮丧,想着想着觉得生活真是索然无味。
算了!她及时提醒自己道,凭什么他一出现我就要魂不守舍?没有他我还不一样活得很好吗?她不想让自己继续惆怅下去,看看时间还早,出去走走吧!
许沛珊来到大街上,一边走一边看着路边的风景,想着心事。
已是深秋时分,瑟瑟秋风吹起了许沛珊的风衣和披肩的长发。散落地上的落叶在风中盘旋。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都是行色匆匆。
不知道为什么,许沛珊特别钟情于秋天。她觉得秋之于人,意味着收获、回首,意味着即将结束和即将开始。冷冷的秋风总是让她不禁回忆起这一年、这些年,让她不禁回忆起童年时的欢笑、青少年时的辛酸。秋天让她感怀,又让她振作。许沛珊觉得,秋天就象一个有故事的女人,美丽,优雅,洒脱,独立,知性。她觉得,这个季节似乎能够读懂她所有的心事。
有公交车从身边经过,车上的灯已经亮了,寥寥几个人。她忽然很想回学校看看。
她在附近的站牌上找到了一班经过学校的公交车。她等了一会,车来了。她上了车,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着窗外向后奔跑的风景,她感觉时光在倒流,恍惚象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学校到了,她迟疑了一下才下车。她一边向校园里面走一边问自己,我这是要干什么?是要缅怀过去吗?
校园里的教学楼都灯火通明,身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许沛珊向他们投去了不无羡慕的目光。
她一边信步走着,一边看着那些教室。经过病理楼时,她想象师弟师妹们一定正在用功,赵明宇老师不知道还有没有下班离开。
她毕业后每年都会去看几次赵老师,每次见她来赵老师都很开心,买一大堆的东西给她做一桌子的菜,师生两人一边吃一边聊,象好朋友一样聊啊聊聊到很晚。赵老师家里布置得很精致,可以感受到女主人非常注重生活品质。
许沛珊忽然很想去找赵老师倾诉一番,但她觉得这样做太贸然,所以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经过药理楼时,许沛珊停了下来,严文远那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切似乎就在昨天,一切却又如此遥远。许沛珊逐渐感觉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当她来到操场上时,她只能模糊地看到风中摇曳的树影和几个形单影只的人影。
这就是她和他度过那么多美好时光的地方,这就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升温的地方。他曾经在这个学校里默默地爱了她那么多年,他曾经在这个操场上无数次地与她擦肩而过、期待引起她的注意。而如今,他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一切却都已成为往事。她应该怎么做?
许沛珊无力地坐到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拼命压抑着自己,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满脸满手都是泪。当情绪稍稍平息一点时,她倔强地拭去泪水,却又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操场上还是有几个孤孤单单的人影,她竭力去辨别其中是否有一个她熟悉的身影,幻想着影视剧中的情节出现。她幻想着那个男人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惊喜地抱住她,动情地对她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原来你也在寻找,原来你也在等待。
但是,那个人没有出现。
许沛珊在操场上坐了很久,最后把自己嘲笑了一番,起身回去。已经很晚了,最后一班车早就没有了,许沛珊打的回到了住处。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又不争气地想,要不然给他发个email,问问他现在在哪里,问问他的联系电话?
她斗争了半天,想还是算了吧!没准人家是回来办喜事的呢!不过,她转而又想,办喜事这么重要的事应该会通知自己的。那他回来也许是工作需要。他是不是女朋友陪着回来的?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想着想着许沛珊感觉自己头都大了。黑暗中她眨巴着大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
不行,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了。她想,我得找人倾诉倾诉。母亲这会已经睡下了,给她打电话她会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会吓着她的。哥哥忙了一天一定早就进入梦乡了,也不能打扰他。刘若君?她如果上夜班没准正在忙,没上夜班可能正在温柔乡里,不能打扰她。几个要好的同学?她在手机里一个个地翻看电话号码,最后还是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
明天还要上班呢!她想我数数吧,数着数着可能就睡着了。她集中精力数数,数到了两万一千五百六十四,头脑竟然越发清醒了。一看表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掉了。罢了!她心一横,睡不着我就不睡了,又不是没熬过夜!她起了床,去洗了把脸,然后拿起放在家里的阿克曼外科病理学,坐到书桌前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她很快就忘记了时间,当倦意袭来时已经三点多了。她倒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