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病理切片是由另外那家医院病理科的专家看的,最终的尸检病理报告也由那家医院的病理专家讨论后签发。武主任之后派人把死者的全部切片都借过来科里轮流看完并讨论了一遍。
当许沛珊拿到切片时,有些心急的她先看了大肠和心脏部分的切片。果不其然,病人的大肠的确是长癌了,是个腺癌,大部分分化很低,有一小部分分化稍好一点。淋巴管里边能找到癌细胞,大肠旁边的26个淋巴结有23个有癌转移。
那么什么叫腺癌?什么叫分化?什么叫淋巴结转移?淋巴管又是怎么回事?
通常老百姓所说的癌症,对于病理医生来说就是指所有的恶性肿瘤。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可以打一个比方。人身体里长的恶性肿瘤就象社会上的坏蛋一样,坏蛋有很多种,而恶性肿瘤也有很多种。坏蛋有小偷小摸,有采花大盗,有抢劫的,有杀人越货的等等。而恶性肿瘤有癌,有肉瘤,有淋巴瘤,有黑色素瘤等等。所以,病理医生所说的癌只是老百姓所说的癌症中的一种。
假如我们把坏蛋之一的杀人犯和恶性肿瘤之一的癌对应起来,既然杀人犯有很多种,比如有谋杀,有情杀,有过失杀人等等,那么癌也有很多种,比如有腺癌,有鳞状细胞癌,有尿路上皮癌等等。这个死者所得的就是胃肠道最多发的腺癌。
那么分化是什么意思?还是用刚才的比方。坏人有不那么坏的,有比较坏的,有非常坏的。如果一个恶性肿瘤是高分化的,你可以理解为它象不那么坏的坏蛋;如果是中分化的,你可以理解为它象比较坏的坏蛋;如果说它是低分化的,你就可以理解为它象非常坏的坏蛋。
至于淋巴结转移和淋巴管里有癌细胞,我们可以这么理解:死者大肠里的癌你可以理解为坏蛋的窝点,淋巴结你可以理解为窝点周边的一些地方。癌细胞经过淋巴管转移到淋巴结就象坏蛋途经一定的路线到周边地点作案一样。
看完了大肠的切片,许沛珊接下来看了穿孔肠壁的切片。取材的时候,许沛珊就注意到穿孔肠壁已经变得很薄了,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色,不象正常肠壁。现在在显微镜下看穿孔肠壁,她看见薄薄的肠壁正常结构已经没有了,整个肠壁都出血坏死了。
看着显微镜下的种种景象,许沛珊潜意识中终于松了一口气。镜下看到的一切都印证了她当初的判断。很显然,死者大肠癌伴肠穿孔的病理诊断是毫无疑问的。
许沛珊接下来看了死者心脏的切片。她发现有一支给心脏供血的血管(也就是冠状动脉)已经被堵得就剩一条窄窄的缝了。左心室壁有很多一小灶一小灶的纤维化,可以肯定死者生前犯过心脏病。所谓的纤维化,你可以理解为心脏里面长了很多疤。如果身体表面有个地方因为什么原因破了,伤口好了之后会留下疤,心脏也是如此。心肌缺血坏死之后,坏死的地方也会有疤。
如果把人体比喻为一个国家,把心脏比喻为首都,想象一下,通往首都的交通干线被堵住了,各种补给进不来,各种指令传不出去,这个国家还不是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灭亡吗?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了,就象这个死者生前不仅仅心脏有严重的问题,还罹患肠癌,这时候你再给它致命的一击,就象死者又发生了肠穿孔,这个国家能不亡国吗?当然这个比喻不十分恰当,但的确有助于理解。
许沛珊把死者的所有切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其他很多器官因为死者死亡太久(一般要求尸体解剖在死亡后48小时内进行),有不少已经自溶了(其实心脏和大肠多少也是有些自溶的),结构已经不太清晰了,但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严重的病变。
所谓自溶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就象照照片照虚了一样,虽然你知道照片上是什么,但是你看不太清楚。自溶是因为死亡时间太久,死者的细胞自己消化自己。你可以想象一下水果放久了就会烂掉,当然这样联想实在是有些不尊重死者,但应该很有助于理解。
完全可以肯定,导致病人死亡的就是大肠癌伴肠穿孔和心脏病。很难说这几种致命的因素谁是导致患者死亡的罪魁祸首,但这几种严重的情况同时并存于同一个患者身上,任何一个高明的医生都是无力回天的。
死者家属得知尸解病理结果之后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们要求和医院私了,医院也不愿耗下去,最终医院还是赔偿了他们一笔为数不多的抚慰金。王语嫣的家人和她的前夫一直在为那几个壮汉殴打王语嫣至死一案奔波,令他们欣慰的是那几个壮汉最终被绳之以法,雇佣他们的死者家属也不得不吞下了自己种下的苦果。
许沛珊想,尸体解剖终于还医院和无辜遇害的王语嫣一个公道。虽然医院还是不明不白地支付了一笔抚慰金,但许沛珊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死者是值得同情的,但家属的行为不可原谅。尸体解剖让死者的死亡真相大白于天下,尸检病理报告让死者死得明明白白。
但是,有多少被认为是“治死了”的死者给他们的家人留下了金额可观的来自医院的赔偿金?有多少死者的家属是真的认为他们的亲人是被医院“治死的”?
既然医院是“杀人”的医院,医生是“杀人”的医生,为什么你还要到医院求医、找医生看病?既然你认为死者是被“治死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同意做尸体解剖、查明真相?难道你害怕查明真相会证实你咒骂医院和医生的内容都不属实吗?难道你们拉横幅、摆灵堂只不过是为掩盖自己污蔑他人、歪曲事实时的极端心虚吗?
难道尸体解剖不能还你真相吗?难道利用死者为自己牟利就那么心安理得吗?难道为一己私利雇佣素不相识的人去干扰医生救治其他的病人你就感觉自己是那么正义凛然吗?你把一个无辜的护士害死了,难道午夜梦回时你就不害怕见到这个无辜的死者吗?
许沛珊愤愤而又无奈地想,不会的。他们才不会有那么多的反省和自责,他们才不管什么真相和公道,他们才不会在乎什么别人的生死。总有一些人会有荒诞的逻辑,总有一些人需要靠无情、公正、无懈可击的法律来强制和约束他们。
但是,无情而又公正的法律,你什么时候才能及时有效地履行保护所有公民的神圣职责?
许沛珊感觉身心俱疲。王语嫣的死让她在工作中更加小心翼翼。有一段时间她非常担心,担心她在专心看片子时忽然有人过来砍自己。
她和刘若君诉说了自己的担忧,刘若君深有同感地说,我有时也会这么想呢!有时我正在跟病人解释病情,脑子里就担心这个满脸堆笑的病号是不是心里正在恨着我,我越这样想就越会让他多做检查来保留他各方面病情的证据,以免将来他找事,挑刺说为什么该做的检查不做。但是,你给他检查做多了呢,又担心他觉得你是为了多挣他钱故意多开检查,这样他还是会找事。哎呀,矛盾死了!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最后又说到了王语嫣的死。两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又回忆起了她们以前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最后,刘若君说,珊珊,我想搬走了。许沛珊没有感觉意外,说,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呢!
刘若君和男友领证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还没举行仪式。她男友,准确地说是她老公,早就要求她一起搬到装修好的新房里去住了。可刘若君一直留恋着可以秉烛夜话的宿舍生活,说要好好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所以一直没有搬走。现在王语嫣不幸身亡,她决定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许沛珊也想离开这个给她留下美好回忆和伤感往事的昔日安乐窝。
许沛珊科里有几个刚上班的小姑娘让她搬过去一起住,她不想和她们一起住,她觉得她们太闹。
另外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之间有代沟。代沟,呵呵,自己不过是比她们大个五六岁,怎么就觉得不是一代人了呢?世上的事太多,变数太大。经历的多了,原本敏感轻灵纯真的灵魂就会无处安放,灵魂前进的脚步就会有些许凌乱。人的大脑在和现实社会不停地斗争和妥协,人的灵魂却又不停地拷问着自己的大脑。
许沛珊也不想自己住。工作一天已经够辛苦的了,回去总得有人聊聊天、说说话、开开玩笑、吵吵架吧?她知道单身久了的女人都会有那么一点点怪,她觉得这一点点怪并不是怪,而是因为和同龄的已婚女人相比,单身女人缺乏已婚女人所常有的沟通、交流、争吵和妥协。
另外,许沛珊觉得没有爱情的滋润是单身女人有一点点怪最重要的原因。女人,这个称呼本身就是和男人相对应的,有女人的存在当然也需要有男人的存在。
呵呵,许沛珊有关单身女人的理论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禁嘲笑起自己来。她想,什么道貌岸然的理论,说穿了我不就是在思春吗?哼,思春就思春,思春说明我心理正常!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奔三十的人了,一朵鲜花都要枯萎了,竟然连男女之情都没有体验过,说出去谁信哪!万一玛雅人预言的那天到来了我还是孤身一人,我岂不是白来世上走一遭了吗?
想着想着许沛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想自己这漫无边际的狂想简直是荒诞至极。
不过,许沛珊认为自己在感情上的确是后知后觉的人。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她是全然不懂,看到有同学谈恋爱就认为人家道德败坏。上大学时一门心思学习,有的男生她也是动了心,但只要一察觉自己心猿意马,她就马上严厉地告诫自己不可以荒废来之不易的学业。工作后,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找对象,的确是想早日成家好让家人放心。但她的工作性质要求她大部分时间呆在科里,没有多少机会出去接触异性,她又不喜欢网上虚拟的恋情,所以媒人介绍成为她择偶的主要途径,她真的是想在里面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但是,见了这么多,一个都没成。为什么?别人都说她太挑剔。真是这样吗?
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次相亲都会相当认真地准备,同时祈祷这次见的是最后一个。见到了相亲对象,礼貌优雅地问候,努力寻找各种话题和对方交谈,很认真地做到彬彬有礼,每次她都努力把她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但是,让她苦恼不已的是,每次相亲时,严文远的面孔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越想赶紧忘掉他的面孔反而越发真切。
和相亲对象交谈时,她脑海里会闪现出她和严文远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渐渐地她就开始走神,过一会忽然清醒过来就会优雅地喝一口饮料掩饰过去。
每次相亲完,她可能还能记得刚开始的一些细节,但总是不记得对方具体长什么样子,不记得后来都聊了什么。介绍人问她感觉怎么样时,她都要找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救药,注定要单身一辈子了。当初自己已经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如今彼此已经天各一方,几年都已经过去了,严文远可能已经结婚了也说不定,自己还在这里念念不忘的有什么意义!
虽然她和严文远有时还互发邮件问候一下,但内容都是极其简短,象约好了似的都既不谈自己近况,也不问对方详情。
其实白天的时候许沛珊并不常常想起严文远,但是梦中严文远倒经常出现。有一次她梦见严文远出事了,惊醒后想马上上网发个email,转而又想,自己是疯了吗?自己是他的什么人?再说梦都是与现实相反的。我总是梦见他,他却并不在我身边;我梦见他出事,说明他过得很好。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也不可能回头。
许沛珊做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很吃惊的决定,她决定找一个男的合租房子。
当许沛珊把自己想找个异性合租房子的想法告诉刘若君时,刘若君一脸坏笑地说,怎么啦?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啦?想主动找个人玩暧昧啦?想未婚同居啦?。
许沛珊笑着骂道,我发现这已婚妇女思想就是不纯洁!这男女合租又不是我开的先河,你至于这么小题大作吗?咱们旁边那家不也是男女合租吗?我看人家相处得挺好。
刘若君以规劝的口吻说,我知道你骨子里并不是多传统的人,和男的合租房子在这儿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一定有这个必要吗?谁知那个男的是什么样的人,有谁来保障你的安全啊?再说你妈和你哥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另外,你科里的同事知道了会说闲话的!
许沛珊自信满满地说,你就放心吧!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啦?我是病理医生!病理医生做什么事都喜欢深思熟虑!科里的同事正事都干不完,谁有工夫管我的闲事!再说有人说就让他说好了,言论自由,我又不能把人家嘴缝上!只要不是诽谤就行!我只要把工作干好了,谁管得了我怎么生活?至于我家里的人,他们知道了可能会有点担心,那我不和他们说就是,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事事需要向大人汇报!再说他们又不在身边,也不会来查岗。谁规定男女不可以合租的,我觉得就挺好!
刘若君见许沛珊主意已定,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就很关心地问,那你具体是怎么想的?你准备怎样挑选你的“同居男友”啊?你怎么保证他不吃你豆腐啊?
许沛珊没好气地说,你看你的措词,怎么感觉我象要掉进火坑了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拿出几张打印好的东西递给刘若君。
刘若君打眼一看,第一页上醒目地写着:关于作为异性的甲乙双方合租同一所房屋的若干协议。
她粗粗地翻了一下,好家伙,足足有四张纸,每页都密密麻麻挤满了小四号宋体方块字。
刘若君吃惊地问道,你这是疯了吗?许沛珊得意地说,这是我草拟的合租协议,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刘若君赞叹地说,这三张纸密密麻麻的,还能有什么遗漏!我看你都快要成精了!许沛珊催道,你快帮我看看,不严谨的地方帮我改改。
刘若君好奇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