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沛珊和王语嫣乘坐电梯还没到上班的楼层,就听到外面隐隐有人在哭。刚下电梯,看到手术室门口有一堆人,也拉着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两人心里一激灵,本能地站住了。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望,没有保安,也没有男同事出现。两人装作不经意地往横幅旁那堆人望去,许沛珊一眼就瞅见了一个很瘦的女人。没错,就是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更瘦了,依旧是声嘶力竭地哭着,嘴里象叫魂一样地喊着一个名字。旁边有一些妇女不停地咒骂医院和医生。另外有几个男的,五大三粗的,用很凶的眼神四处打量着,他们穿着衬衣,坦露着前胸,胸部能看见青色的纹身。
王语嫣也看出是那个死者的家属。
许沛珊低声说:“那个病号不是诊断很明确了吗?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又来闹!”
王语嫣故作镇定:“谁让他死在医院的!总得讹点钱吧!”
这时电梯门开了,出来几个男同事。他们看到外面的情景也是一怔。许沛珊和王语嫣跟在几个男同事身后,低着头,灰溜溜地向科里走去。许沛珊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了那些人充满怨毒的敌视,那些妇女的哭声、叫骂声更大了,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似乎还想靠近许沛珊他们几个人。
许沛珊心惊胆颤地来到科里,一些同事正在那里窃窃私语,都面色凝重、诚惶诚恐。许沛珊没有做声,暗自想如果这些人丧失理智、闯到科里来伤害到自己的话,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挡一下。她想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身边有什么就抄什么,要不然先去仓库里找找还有没有取材备用的剪刀。
过一会主任来了,主任就是她答辩时的那个评委,叫武修平。武主任扫视了一下大家,很严肃地说,外面的那些人医院自会有人和他们交涉,你们的任务是各自做好手头的工作,不必要的话少说,来了病号要注意态度,各自找点防身的东西。
今天科里出奇的安静,外面男男女女的吵闹声显得如此的刺耳、令人恐惧。过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外面安静了下来,许沛珊和同事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悄悄议论那伙人因为什么闹、想讹多少钱、现在又到哪里闹去了。许沛珊把那晚的事说了,有人也听说过这事,纷纷议论说那伙人可能去闹手术大夫去了,也可能去办公楼闹去了。
许沛珊在医务科有个叫张强的朋友,主要参与处理医疗纠纷。她找了个没人的房间给张强打了个电话,问这事要怎么处理。张强在电话里语气显得很疲惫,他说病人死后第二天家属就来找他们了。死者家属说消化外科的两位手术大夫玩忽职守,手术室的人不负责任,病人入院时好好的怎么就给治死了。张强他们详细调查了当天所有相关的值班人员,认真查阅了所有的诊疗资料,结论是医方并无过错。但家属坚持认为就是医院的错,要求赔偿50万。医院坚决不同意,说最多出一万作为精神抚慰。家属死活不同意,所以今天就闹到医院来了。死者尸体现在还在殡仪馆冻着。刚才消化外科来电话,说家属到他们科闹去了,又砸又骂的。
许沛珊也听说了这家人在找医院的事,但她听王语嫣说过病人的情况,所以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事情早点解决,否则在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下工作真的会犯错误,而且会犯很严重的错误。
下午刚上班不久,外面的哭闹声又响起来了。许沛珊努力保持平静,努力让自己专心看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骚动声响越来越大,似乎有打斗的声音。许沛珊忽然听到有人厉声尖叫“杀人啦!”
出事了!科里的人已经顾不得害怕,纷纷跑了出去,有人赶紧给急诊科和保卫科打电话。许沛珊跑到门口,看到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在殴打一个人,周围有一群人围观。从人缝里看到被打的人穿着白大褂,躺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许沛珊感觉血往上涌,什么也不顾了,和几个同事飞快地跑过去,拼命扒开那些人,同时愤怒地叫喊着:“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还是不是人!!”
终于把包围圈撕扯开了一个口子,自己身上也挨了不少拳脚,许沛珊终于挤到被打的那个人身边。她看到蜷缩着躺在地上的是王语嫣,满脸满身到处是血,已经神志不清了。
“王语嫣!王语嫣!你快醒醒!!快醒醒!!”
许沛珊跪在地上,拼命地叫着王语嫣的全名(她平时都叫她小语),抬头恶狠狠地冲那几个壮汉哭喊道:“她快要死了,她快被你们打死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她死了你们都得偿命!!”
那几个壮汉见真的要出人命了,有点慌了神,这时从手术室里又出来几个大夫,有人拿着血压计,有人拿着椅子,上来就冲那几个壮汉抡过去。几个壮汉一心想逃,并不恋战,一边招架一边后退。那个很瘦的女人和另外的那些妇女又都过来撕扯手术室的那几个人。周围有一些家属,应该都是家里有病人在里边做手术的,他们表情各异,但都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许沛珊陪着王语嫣,病理科的那几个人也上去厮打那几个壮汉,但明显这么多人也不是那几个壮汉的对手。眼看壮汉要逃脱了,保卫科来了一帮人,抡着电棍一通乱打,几个壮汉应声倒下。
那边正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急诊科的大夫来了,有人从手术室里推出一辆担架车,直接把王语嫣推进了手术室。
王语嫣上手术台没多久就死了。她肝脾破裂,打开腹腔时血液直接喷了手术医生满脸,肚子里的血液直接溢了出来,手术医生的手套上全是血。她死在了自己工作五年的手术室里。
当这个消息传到了许沛珊的耳朵里时,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可能!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怎么可能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说就离开了自己?这个经常和自己深夜里促膝长谈的好姐妹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自己?这个经常和自己一起逛街、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看电影的美女护士怎么可能会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她所热爱的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昨晚她还劝自己不要和刘若君作无谓的争执,今早她还讥笑自己和刘若君又和好如初了呢!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
在王语嫣的葬礼上,许沛珊又一次被悲痛所击垮。
在葬礼上,她还见到了王语嫣以前的网友、她的前夫。
许沛珊和刘若君接连好几天回到住处都沉默不语。看着王语嫣用过的那些东西,看着她床前墙上笑靥如花的照片,俩人动不动就流下泪来。有一次俩人抱头痛哭,她们互问对方,我们当初选择学医是否就是个错误,我们是否要重新考虑未来的路?
许沛珊好几天都不愿与人提起王语嫣,也不想听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当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时,她才稍稍理性地想,为什么王语嫣会被打呢?后来她听手术室的人说,那天手术特别多、手术室特别忙。王语嫣那天是巡回护士,正上一个心外的大手术。外面的哭闹声太大了,手术医生、护士和麻醉师都被闹得心烦意乱的,病人的监测指标又不太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出意外,每个人都很焦虑。王语嫣生气地说了一句“我出去让他们安静点!”说完就出去了,喊她也不听。她出去以后,外面的骚乱让他们也很担心,但手术又不能停。再后来,就听说王语嫣死在另一个手术台上了。
许沛珊在心里不住地抱怨王语嫣,你怎么就这么傻!连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那些人本来就是来找事的,你怎么还往枪口上撞!傻丫头,你傻不傻!!
那几个壮汉被送到了公安局,招认了是被死者家属收买来闹事的。
医院本来就认为医方没有过错,又被打死了一个护士,揪住了死者家属不让走,要求必须做尸体解剖,走司法途径。死者家属已经慌了,他们来医院闹一是想讹点钱,二是他们觉得死者入院时神智那么清醒,突然就死了,肯定医院有错。他们雇的人光天化日打死了一个护士,他们自知难脱干系,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放手一搏,所以竟然同意做尸体解剖。
解剖尸体就在那家殡仪馆进行。在场的有武修平主任,有一个另一家医院的病理专家,有一个法医,死者家属派了一个代表在旁边看着他们解剖。许沛珊也在场,她是听说武主任要参加尸体解剖主动要求跟随过来的,她想亲眼目睹死者的情况,她想看看让好友被害的死者是什么个死样。
许沛珊跟着那几个人来到停放尸体的房间时,尸解已经解冻一段时间了,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腐烂气息。切开死者腹部的时候,一股刺鼻的恶臭令在场的人一阵阵作呕。满肚子全是粪便。用水龙头冲洗了许久,终于露出了肠管。左边的大肠有一个接近一公分的破裂口,破裂口下边的肠壁上有一个鸡蛋大的肿块。
许沛珊想,这人果然是因为长了肿瘤把大肠堵住了,又便秘了好几天,不穿孔才怪!
在打开胸腔的时候,他们发现死者心脏明显变大了,表面全是脂肪。许沛珊想,这人可能有心脏病。
许沛珊帮着把死者的脏器取了出来,放进了旁边盛放有福尔马林的桶里,帮着一起冲洗整理死者的遗体,准确地说是死者的躯壳,努力使死者保持最后的尊严。
做这些的时候,许沛珊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象个刽子手。她马上严厉地批判了自己,指责自己是非不分。继而她又开始同情起死者来。这个可怜的人,身患重病而不自知,意外身亡后给亲人留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痛。无知的亲人不仅不感激医护人员为挽救他的生命所做的各种努力,反而为了减轻自己的悲痛去给医院制造麻烦,让医院和医生为他的死亡和他们的痛苦买单,甚至不惜夺走了另一个无辜的生命。
痛失亲人难道真的就可以使人心理扭曲到滥伤无辜吗?那无辜惨死者的家人应该找谁索命?他们应该找谁赔偿?就算你赔偿得了金钱,你能还人家一个鲜活如花的生命吗?
亲人因病猝死,你不相信医生所说的,你不去痛恨病魔,你不去送别死者、让死者入土为安,你却去痛恨和伤害不相干的生者,难道你是疯了吗?
为什么总会有人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为什么人们总是怀疑医院?怀疑医院为什么不早日做尸体解剖、走法律途径?如果这次不是因为害死了一名护士,他们会同意做尸体解剖吗?他们肯定是想给死者留个全尸,同时再千方百计地向医院讹一笔钱!难道这真是一个无耻和蛮横当道的世界吗?难道法律条文、社会规则只不过是安分守己者用来**的工具吗?
许沛珊想着想着,不禁又开始怀念起王语嫣来。那天在手术室门口,她拼命地喊着王语嫣的名字,王语嫣曾经微微地睁了一下眼,嘴张了张象要说什么。但当她把耳朵贴近王语嫣的时候,却什么也听不清。她轻轻地把王语嫣的头发向后抚,王语嫣的眼角涌出了眼泪,浸湿了脸上的血迹。
不知不觉中,许沛珊又流下泪来。她赶紧定了定神,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自己说,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等尸解病理报告出来再说吧!一定会给医院一个公道的,一定会让行凶者受惩罚的!
死者家属担心许沛珊他们医院包庇本院,所以死者的脏器标本被送到了解剖时在场的另一个专家所在的医院。
一周后,标本取材在那家医院的病理科进行。许沛珊、法医和死者家属代表都在场,取材由那家医院病理科的大夫操刀。取材医生穿着手术衣,戴着手术帽、眼罩、口罩、手套和鞋套,站在取材台前取材。
每个脏器都称重量、测量体积,描述颜色、质地,每隔大约一公分切开一下,查看切面有没有异常,然后每个脏器都切了几块组织放到了按顺序编好号的小盒里,组织块约有一元硬币大小,一般都是长方形。
旁边记录台上有人把取材者描述标本的内容和小盒里组织块怎么放的详细地记录下来,以便之后看切片的医生对着记录内容看切片,知道标本是什么情况,知道每张切片是什么部位的什么组织。
死者家属代表似乎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取材过程中一直在录音。
那么放到小盒里的组织块怎么样才能变成打印出来的病理报告呢?干病理的人当然很清楚,但是普通人甚至是医院里病理科以外的很多医务人员并不清楚。
病理是一个技术含量极高的工作。病理诊断医师取材结束后,放组织块的小盒都到哪里去了呢?病理医师在医院里干着至关重要的工作而不为大众所知,在病理科还有一群站在病理诊断医师背后的人更不为大众所知,可以说他们是隐士身后的隐士,幕后英雄身后的幕后英雄。
他们就是病理技术员。人们知道医师和护士,偶尔可能还知道病理医生,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病理技术员。
病理医师取材结束之后,病理技术员把所有放组织块的小盒都放到处理组织块的机器里,设置好处理程序和处理时间。第二天机器处理完成之后,他们把放组织块的小盒从机器里取出,放到包埋机上人工包埋。
包埋就是把小盒里的组织块取出来,用融化了的石蜡(象蜡烛油一样)泡着组织块,冷却变硬后,他们用切片机把组织块一个一个地切成比纸薄很多的组织片,组织片被切下来之后放到水里,他们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片把组织片捞上来,再把玻璃片放到晾片机上烘干,组织片就牢固地粘附在了玻璃片上。
每张玻璃片上都有编号,编号和对应小盒上的编号相同。这时的组织片是没有颜色的,在显微镜下也看不了。烘干后的玻璃片又被他们成批放入染色机里,设置好程序后,染上红色和紫色,最后把玻璃片上的组织片用胶和另一块小玻璃片封闭好。
整个流程下来,做好的切片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HE切片,或者说病理切片,发病理诊断报告主要就是靠看HE切片。HE是什么意思?HE分别是两种染色剂——苏木素和伊红的英文第一个字母。
所有切片染色封片之后,他们再按玻璃片上编号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号,按顺序整理好之后送给病理医师,病理医师再参考着取材记录在显微镜下一张张地看切片,最后做出一个准确率极高、被誉为金标准的病理诊断报告。
在很多条件差的基层医院往往没有各种机器,那里的病理技术员从头到尾都要自己操作,整个过程极其繁琐,没有足够的耐心、细心和责任心是根本就完成不了的。
许沛珊经常会想,这个世界的表象是光怪陆离的,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人和事人们究竟知道多少呢?就象病理医师,就象病理技术员,他们做了那么多,有谁来关注他们,有谁来认可他们?
病人并不知道他们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病人并不知道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都发生了什么,病人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他们付出。你可以说他们付出了是有工资奖金回报的,但是他们的所得和他们的付出真的就是对等的吗?就象这些病理技术员,他们努力的最终结果就是为病理医师送上精良的病理切片。除了他们自己,除了了解他们的病理医师,还有谁会知道他们是多么优秀、多么认真、多么尽职尽责?
两天后,死者的病理切片出来了。谜底快要揭开了,许沛珊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