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年夜饭,许沛珊帮母亲收拾完了就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晚。她看时间还早,寻思给严文远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刚要拨号,电话显示严文远来电。她赶紧接通,高兴地说:“真是心有灵犀啊!我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
严文远在电话里语气很开心,说:“是吗!天涯共此时嘛!”
两个人情意绵绵地说了好长时间,又各自表达了对双方家人的祝福之情,好久才挂电话。
大年初二一早吃完饭,一家人正坐在堂屋说着话,听到有人敲院门,许沛珊赶紧去开门。打开门她见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姑娘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三个人都表情沉重。许沛珊刚要问他们有什么事,母亲和哥哥已经迎了上来。
母亲喊着“亲家快屋里坐!”
哥哥说:“美凤,你和叔叔阿姨来怎么也不先打电话说一声!”
李美凤一家人默不作声地进了院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李美凤父母泣不成声地说:“嫂子啊!我们对不住你们家啊!”
许沛珊一家一时吓坏了,母亲赶紧去扶李美凤母亲,哥哥也赶紧去扶李美凤父亲,许沛珊去扶李美凤。
母亲焦急地说:“这是干什么啊?使不得啊!有什么事快站起来说!”
李美凤父亲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许大爷在家吧?”
他透过泪眼看见老人正坐在堂屋吃惊地向外张望,就赶紧爬起来,三步作两步迈进堂屋,李美凤和她妈妈也跟着过去,三个人又都跪下了。哥哥去把院门关上了,爷爷让许沛珊娘几个赶紧扶李美凤一家起来,一家人就是不起。
李美凤父亲声泪俱下地说:“大爷!我李德利对不起你们家啊!庆义是我撞死的,是我害的你们全家啊!”
许沛珊一家人瞬时惊呆了,李美凤泪如雨下,又是内疚又是担心地看了看许峻峰。爷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家人;母亲也是表情木然,许沛珊和哥哥面面相觑。
李德利哽噎着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哽咽着回忆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李德利结婚时改革开放还没几年,一心想发财的他和弟弟李德泉承包了一个快倒闭的水泥厂。兄弟俩很能干,短短几年之内水泥厂竟然起死回生,俩人挣了不少钱,一人买了一辆车。李德利又贷款到县城搞起了房地产,水泥厂交给弟弟李德泉一个人打理。
许庆义出事那天,因为许沛珊爷爷咳喘得厉害,天没亮就去镇医院拿药。李德利头天晚上回老家喝醉了,一大早又急着赶回县城有事,昏昏沉沉地开着车上路了。路上没人,车速很快。经过镇医院附近时有个路口,他忽然看见前面冒出个人来,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踩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直接把那个人撞飞了出去。
李德利头轰的一下,心想这下完了!他赶紧停车,下去一看,那人躺在地上,满脸满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第一反应是赶紧送到旁边的医院去,但是本能让他瞬间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天还没亮,周围了无一人。他迅速上了车,驾车疾驰而去。
李德利没有按通常的路线回到县城,他把车开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农田里。天亮了,冬日的田野空无一人,远远的村落炊烟袅袅。他在一条河边停下来,看看周围没人,检查了一下汽车。前面有点碰撞的凹痕,有些血迹。他到河里弄水把血擦干净,又前前后后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做完这些,他颓然地坐在旁边的枯草地上,抽着烟,对着出事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开车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路线。回到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他去修了车,又让人给好好冲洗了几遍。
几天后,他媳妇在电话里跟他说,邻村的许庆义出车祸死了。他媳妇在电话里愤愤地说,这撞人的真不得好死!
李德利好久都没有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五里八乡根本就没有生人,更何况他和许庆义还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许庆义是个很重情义的汉子。
李德泉打电话来说,有人故意找水泥厂的事,让他回去一趟。最后李德泉提起,临村许庆义儿子辍学了,到水泥厂打工来了,那孩子真是可怜!
李德利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对弟弟说,那孩子太小,你就让他干轻活,把工资给他开高点,如果有困难我替你出一半。
李德泉稍感意外,不过没再说什么。
李德利本来爱说爱笑的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他媳妇觉得他越来越怪,觉得他对许庆义年幼的儿子也过于关心。有一次她开完笑地对他说:“你看你对许峻峰那么好,知道的认为你是心眼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呢!难不成许庆义是你撞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德利听媳妇这么说,立马强烈地否认。他媳妇见他这样很是意外。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天,猜出了八九分,整个人也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李德泉早就感觉事情蹊跷,见哥哥嫂子都不同于往日那样热情开朗,对许峻峰的关心也是越来越多,回想许庆义出事前后哥哥的反常举动,也猜出了其中原由。这件事成了他们三个人的秘密,谁都没有说破,连李美凤也蒙在鼓里。
当李美凤领着许峻峰第一次回家时,李德利两口子痛苦地感叹世界太小。许峻峰是个好孩子,他们一直都很喜欢。但是,这么多年良心的拷问让他们受尽煎熬。如果将来女婿知道,自己的老泰山原来就是杀父仇人,他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不说,女儿的幸福也将灰飞烟灭。
大年初一晚上,李德泉来哥哥家,见哥嫂又郁郁寡欢的,看透了他们的心事,就开始开导他们。李德利这才明白原来不止他们自己知道这件事。
李德利咬咬牙道,这些年我真是受够了!还是到他们家去实话实说吧,要杀要剐也比活受罪痛快!
李美凤母亲哭着说,他家知道了,美凤可怎么办?
李德泉就在旁边给他们出主意。隔墙有耳,他们的话被出去玩刚回家的李美凤都听到了。李美凤发疯似地闯进屋里,歇斯底里地嚷道,你们做了亏心事还藏着掖着这么多年,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几个大人又羞愧又担心,赶紧上来好言好语地安慰李美凤。第二天一大早,李德利就带着一家人请罪来了。
许沛珊听着李美凤父亲自责沉痛地叙述父亲去世的始末,感觉阵阵发冷。她看看母亲,母亲已经摊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哥哥站在一边,眼里噙着泪,闷不作声。李美凤眼巴巴地望了望许峻峰,眼泪已经哭干了。
爷爷剧烈地喘息咳嗽起来,嘴唇很紫。许沛珊赶紧招呼哥哥把爷爷扶到床上,其他人有的倒水,有的拿药,有的捶背,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老人眼窝深陷,看起来已经要灯干油尽了。
哥哥擦了擦眼睛说:“我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老人无力地摆摆手,很虚弱地说:“不用了,你爸……来找我了,我得……去……陪俺儿了。”
这个农家小院里飘荡起压抑的哭声。
老人又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子,吐了好几口痰,痰里带有血丝。
老人把李德利一家叫到近前,用尽全力地说:“德利啊!庆义……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怨你自己……这么多……年了,今天……又来……俺家……认错,大爷……不生……你的气!要怨……就怨……庆义……命不好!庆义……已经死了,你这……没死的人……还得……好好活啊!”
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老泪纵横。李德利两口子扑通又跪到地上,不住地磕头,磕出了血。
爷爷又拉着李美凤的手,慈爱地说:“美凤啊,你……是个……好孩子,别再……怪……你爸……你妈了。和峻峰……好好……过日子,我和……你公公……在地下……保佑……你们!”
李美凤拉着老人的手痛哭道:“爷爷,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明知你身体不好,还来说这些!”
老人无力地摇摇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许沛珊娘仨,三个人赶紧附上去。
老人气若游丝地说:“你们……不要……怨恨……他们,这些年……人家……帮了……峻峰……帮了……咱家……不少忙,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老人竭尽全力挤出了最后一个字,骤然倒到床上,咽气了。
顿时,悲声四起。
哥哥强忍着悲痛开始安排后事。
几天后,老人下葬了。李美凤一家批麻戴孝,痛哭流涕。李德泉也过来帮忙,忍不住地陪着一起哭。
丧事之后,许沛珊看着母亲消瘦的面容,心疼地抱着她说:“妈!你这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你心里要是难受就跟我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轻声安慰她说:“珊珊,你放心吧!妈没事!你爷爷怕你爸自己落单,去陪你爸去了。妈还有你,还有你哥,你俩都好好的,妈以后就指望你俩了。”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奔涌而出,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许沛珊使劲抱着母亲,感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母亲一点安慰。
哥哥端来饭菜摆放好,强打精神说:“珊珊,快扶妈来吃饭。”说着又去打了盆水,湿了毛巾给母亲擦手和脸,一边擦一边安慰说:“妈,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爷爷病了这么多年也是受罪,走了也就解脱了。快吃饭吧!”
母亲看着两个好孩子,眼泪又涌出了眼眶。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菜很咸。
过了几天,许沛珊续的假期也到了,必须回去上班了。她很不放心母亲,要求母亲跟自己一起走。母亲安慰她说:“我走了家里的地怎么办?还有猪啊鸭啊的,我走了还不得饿死?”
母亲总是这样,放心不下这放心不下那,似乎谁都需要她,从来不想她自己需要什么。许沛珊很无耐,她向哥哥求助。
哥哥想了想说:“珊珊,妈不习惯你那里的生活,再说你每天上班也没时间陪她。还是让她在家吧!我晚走几天,童装店先让美凤去看着。等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我把妈接到我那过一阵子。”
母亲不置可否。
这是爷爷去世后他们家第一次提到李美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临终前宽洪大量地原谅了李美凤的父亲,叮嘱自家人要不计前嫌。许沛珊觉得爷爷很了不起,但是她觉得自己一时间还做不到。父亲惨死的那一幕至今还会在梦魇中出现,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父亲还在一家人该有多么幸福。她觉得如果当时及时抢救,或许父亲不会死。现在肇事者忽然出来认罪了,她实在不能马上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如果不是他李德利,父亲就不会惨死;如果不是他李德利,爷爷也不会那么快地离开人世。
她觉得自己是应该遵循爷爷的遗愿去原谅李德利,不应该迁怒于其它无辜的人,但是她需要时间。
这是多么宽容大度的一家人。许庆义的死让他们悲痛欲绝,他们当初也无数次地到派出所询问案情的进展,希望肇事者得到惩罚。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逐渐接受和习惯了许庆义离世的事实。他们在痛苦和仇恨中生活得太久了。当他们后来再说到这件事,他们越来越多地讨论说,或许那只是一场意外,肇事者肯定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意外会让任何一个人在慌乱中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无论他平时是什么人。他们甚至会说,如果是我们家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自己会怎么做?当他们这样想的时候,他们感觉自己的痛苦减轻了,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许峻峰在水泥厂打工时很受照顾,一家人很感激,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虽然现在知道李家的关心是因为愧疚,但是在情感上,他们还是很感动。尤其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李德利一家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他们能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也知道,李家人的眼泪流淌出来的有悔恨,有恐惧,有乞求,有渴望。这些天他们家忙于爷爷的葬礼,无暇顾及是否到派出所报案。
爷爷因为李家的坦白而离开人世,风烛残年的老人临终前选择了宽恕害死儿子的凶手。或许相信轮回转世的善良老人是在为九泉之下的儿子积德,是在为儿子谋求更好的未来。
许庆义死去多年不能复生,凶手多年深受良心的谴责,最后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一切应该到此为止了。
难道把凶手送去坐牢父亲就能活过来吗?难道把凶手送去做牢生者就会更开心些吗?
或许,对于一些人来说,宽恕也是一种惩罚。宽恕让这些人继续受着自己良心的煎熬,同时也给这些人以重生的机会。宽恕,或许可以让自己更早地放弃仇恨,让自己多一份安宁。
但是,宽恕并不意味着生活可以象原来一样继续下去,就象许峻峰和李美凤。
许家没有提退亲的事,但许峻峰找李美凤很认真地谈了一次。他跟她说,他不想因为父辈的恩怨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也不可能心无介蒂地和她在一起。李美凤很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不可以退回过去,做朋友,做老乡,以后继续合伙做生意,这样好不好?
李峻峰压抑着内心的难过说,美凤,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许沛珊想。希望一切会重新好起来。
许沛珊要回去上班了,母亲和哥哥到镇上送她,客车还没来。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跟许沛珊说了句“我回去给你拿样东西”,就匆匆地回家去了。兄妹俩都很纳闷。
远远地看见母亲终于步履匆匆地回来了,她走到女儿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女儿说:“你洗完忘了拿。”
许沛珊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手绢。
母亲的心到底能有多细啊!她忍着不哭出来,用手绢给母亲擦额头密密的汗,说:“妈!咱家现在条件好了,你平时不要再委屈自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别累着自己,活是总也干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母亲亲切地看着她,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哥哥在旁边说:“珊珊,家里还有我,你就放心吧!回去好好工作,早点把婚事定下来,妈还等着抱外孙呢!”
客车来了,一家人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