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周二晚上快十点多的时候,许沛珊电话响了。一看是原来的房东张阿姨。许沛珊赶紧接通了电话。
张阿姨语气充满歉意:“小许啊,这么晚打电话,影响你休息了,对不起啊!”
许沛珊连忙说:“不要紧,张阿姨!有什么事吗?”
张阿姨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我女儿在你们医院生孩子吗,医生说孩子缺氧,生出来以后直接送新生儿科住院去了,可怜她妈妈连正眼都没能好好瞧瞧她。现在也在儿科住好几天了,那边的大夫不让大人进去看孩子。大夫有时说孩子好点了,有时又说孩子还不行,我们一家人都急坏了。她爸她妈老见不着孩子,两口子急得光吵架,她妈妈急得直哭。你是医院的可能跟那边的大夫熟,你看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主管大夫,看看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许沛珊听张阿姨很是激动,应该是急坏了,赶紧安慰道:“张阿姨你别太着急了。他们新生儿科全是刚出生的小孩,抵抗力太低了,不让大人进去可能是怕带进去病菌,对孩子不好。那边的医生护士水平很高,你就放心吧!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是有点晚了,我明天一上班就替你过去看看孩子,也帮你问问主管大夫孩子的情况,另外看看能不能拍几张照片发给你。”
张阿姨显然没有预料到许沛珊会想得这么周到,在电话里喜极而泣,一个劲地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又把孩子的名字和主管大夫的姓名告诉了许沛珊。
第二天早晨来到科里,许沛珊估计新生儿科应该交完班了,就打电话过去找孩子的主管大夫李冰。许沛珊说某某床的小病号是自己亲戚家的小孩,她想过去看一看,问能不能拍几张照片。李冰很热情,说你过来吧,可以拍照。
许沛珊让同事先替自己顶一下班,去了新生儿科。
李冰在病房里边,病房关着门。护士长听说许沛珊要进去看孩子,直接说不行,说这样对里边的孩子不好。许沛珊很无耐,就拨通了里边的电话找李冰。过了二十多分钟,里边的门打开了一点,一个年轻的女大夫向外望了望,看见在门口等待的许沛珊,示意她过去。许沛珊快步走了过去。
李冰说:“病房是不让进的,你等一下吧,我把孩子推出来。”
许沛珊说:“好啊,太麻烦你了!”
她又等了一会,李冰把一张四周有围栏的小床推到了门口。
许沛珊弯下腰仔细一看,床上医院专用的白色襁褓里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在睡觉。小宝宝太小了,皮肤很黄,皱皱巴巴的。许沛珊觉得很心疼,想小宝宝如果躺在她妈妈怀里应该是什么样子。
许沛珊问:“宝宝现在怎么样了?”
李冰说,这个宝宝在妈妈肚子里就严重缺氧,羊水污染也很严重。刚来儿科时吐得很厉害,这两天不吐了,也能喝几毫升奶了。不过现在皮肤黄得厉害,她们担心继发脑病。
许沛珊又问了一些问题,看着孩子孤零零地躺在小床上,特别想抱一抱但是又不敢,怕不符合规定。她看看病房里边走廊里没有人,低声问能不能拍张照片。
李冰说:“可以,你拍吧!”
许沛珊一连拍了好几张。出儿科之后,她给孩子姥姥打了个电话,把问到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她,安慰她别太担心。最后,她问对方手机能否接收照片。张阿姨听说拍到照片了声音都颤抖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把孩子妈妈的号码发给你,你受累发给她吧,我手机接不了照片。
张阿姨很快发过来一个号码,许沛珊迅速地把照片发了过去。刚发完不到半分钟,对方把电话打过来了,声音很甜美,哭着跟她说了好几声谢谢。许沛珊连连说不用,让她养好身子,别太担心孩子。
挂了电话,许沛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觉得,新生儿科从为生病的小婴儿考虑的角度,不让其家人进病房接触孩子是没有错的。毕竟孩子处于生病的状态,家人不具备医学常识,帮不上什么忙,而拥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可以为孩子提供及时有效的医疗服务,有利于患儿的康复。
但是,在十分专业的医疗护理服务里面,究竟精湛的医疗技术占几分、无微不至的爱占几分?是不是最幼小的病号、最严重的病人只需要最专业的医疗服务?最专业的医疗服务是否就是拒绝亲人陪护的充分理由?
许沛珊想,儿科拒绝探视是有充分理由的,也完全是从利于孩子康复的角度来考虑的。但是,医院是否可以稍稍从家属的角度去考虑一下问题?比如,在病房安装摄像头,让家人在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孩子的情况;或者每天拍几张孩子的照片给家人,以解他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相思之痛。
心急如焚的家人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们陪伴自己心爱的宝贝,他们每天只能焦急地等待医生解释病情的那一刻。而医生呢,病人太多,工作量太大,给家人解释孩子的病情也是简明扼要,重点突出。而家人对医生口中的医学术语又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孩子的病情总是在变化,医生说的病情一天一个样,家人也搞不清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到最后,七问八问终于找到一个在医院上班的熟人,熟人去问孩子的主管大夫,主管大夫又会纳闷病人家属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医生护士在里面尽心尽力地为孩子治病,焦急万分的家人在外面却有可能不理解甚至抱怨,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许沛珊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无意中看见“体检中心”的字样,想起昨天没来得及拿体检报告,这会正好顺便取走。
她去取了她和严文远的体检报告,回到科里把报告从文件袋里拿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
她的各项指标都没什么问题。虽然查体时眼科的老专家提醒她注意用眼卫生,但是看来问题不大,因为老专家没有在报告里提她眼睛的问题。她粗粗地扫了扫严文远的体检报告,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心不在焉地合上了。
她接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想今天要做的工作,忽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努力想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自嘲地笑了笑,坐了下来。一看体检表还在桌子上,她想还是放到抽屉里吧。放体检报告时她又看了一遍。当她看到严文远的胸片报告时,不禁吃了一惊。对,这就是她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刚才她粗粗地扫了一眼,无意中只感觉报告的内容有点多。但是她本来就觉得他们俩体检不会有什么事,根本没把结果放在心上,所以看得很不认真。
她现在认真看时,感觉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影像检查发现严文远胸部纵隔里有一个肿块,象是原来有一些小肿块长到一起了。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神经质地把严文远的体检报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其他问题。她又把自己的体检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问题。
她机械地把两份报告在抽屉里放好,失神地坐在那儿。一瞬间她又迅速地恢复了意识,告诉自己,现在是上班时间,一定要冷静,否则工作会出错。
她跟自己说,他还没有明显的症状,说明他纵隔里的肿块很可能是良性的;或者即使是恶性也还是在早期,或者恶性程度不高。对,一定是这样的。不要紧张,不要担心。她认真地、反复地跟自己说了好几遍,有同事喊她去给手术中送来做快速病理的标本取材,喊了好几遍她都没听见。喊她的同事来到她身边,大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了同事一眼。那同事觉得很奇怪,开完笑说又想你家帅哥啦?来快速了,喊你好几遍你也听不见!
她勉强笑了一下,起身去取材。来到取材台前看着袋子里的标本,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取。她脑子里一激灵,这种状态肯定要出事!她赶紧找别的同事帮她先取着,又找领导说有急事,请了半天假,拎着包出来了。
她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劝自己,不会那么糟的,不会那么糟的,现在慌乱毫无用处,应该想想该怎么办。
她努力理性地去想,胸片只是发现了肿块,具体什么病、良性恶性现在都还不知道。应该先去做穿刺,取点组织到科里做病理看看。
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纵隔穿刺,然后做病理看看是什么病。
但是,现在就跟严文远说吗?不行。她很坚决地跟自己说,不行。她和严文远商量好明天去领证的,严文远如果知道体检查出了问题,明天还会和自己去领证吗?以后两人还能走到一起吗?不行,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明天一定要和他去领证。就一天,就一晚上,他的病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一天是不会耽误他的。
许沛珊忽然特别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年的时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日和严文远厮守在一起。她悲观地认为,严文远可能马上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了,她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的恩爱缠绵只不过是一场梦。她特别想现在就飞奔到严文远身边,她特别想现在就给严文远打电话,告诉他她特别特别爱他,告诉他她永远永远都不想离开他。
但是,她盯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拼命控制住了自己。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纵隔最常发生哪些疾病,如果是良性的会有哪些可能,如果是恶性的会有哪些可能。她又设想如果是某种恶性疾病,应该会怎么治疗,治疗结果会怎么样。她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想了一遍。最后,她告诉自己,没准儿就是良性的,自己所有的担忧可能都是多余的。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拼命地劝自己结果不会那么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在一个广场边坐下来,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在电话里很高兴,问她这会怎么有空打电话,是不是休班。听到哥哥亲切的问候,她感觉到安心了一些。跟哥哥聊了一会,她问妈在不在那里。哥哥说在,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许沛珊听到母亲那熟悉的声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顿时觉得特别委屈,特别心酸,特别无助。母亲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她努力控制自己,使声音听上去比较正常,跟母亲细说了很多生活琐事,但没有提严文远的体检结果。
母亲之前已经知道她和严文远最近要领证,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很多事。她一边流泪,一边听母亲絮叨。母亲到哥哥那里之后,心情也似乎渐渐好了很多,女儿好事将近,可以听出她很是高兴。
挂了电话,许沛珊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坐在那里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广场上人并不多,也没有认识的人。有的人经过她身边,好奇地看看她,犹豫要不要过来安慰她,最后还是默默走开了。当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感觉好多了,嘲笑自己神经过敏、小题大作。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常态了,看时间已过中午,就找了个地方吃饭,下午接着去上班。?
晚上回家,许沛珊一边做饭一边等严文远回来。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让严文远看出来她情绪有什么波动。严文远回来时她正在炒菜,油烟机呼呼地响。
严文远走进厨房从后面把她抱住,在耳边对她说:“老婆!可真香啊!”
许沛珊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努力把语气放轻松逗他道:“我今天就升职啦?再说到底是菜香啊还是我香啊?”
严文远亲了一下她,很陶醉地说道:“都香!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许沛珊鼻子一酸,赶紧催他道:“菜马上就好了,你快去准备一下吧!”
严文远他们公司最近有一种新药正申请在国内做多中心临床试验,事情已经有些眉目,所以心情很好。加上第二天就要去领结婚证,他光顾着高兴,没注意到许沛珊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两个人吃着饭,边吃边聊。许沛珊若无其事地说:“咱俩的体检结果出来了,都没什么问题。”
严文远“哦”了一声说:“这两天都给忙忘了!本来也觉得没事,没事就好。”
许沛珊努力控制自己,尽量表现得正常。
吃完饭,两人靠在沙发上,商量第二天领证的事。
许沛珊问严文远她应该穿什么衣服,严文远想了想说:“你穿哪身都好看,随你。”
许沛珊埋怨他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她说着就起身去拿严文远的衣服来。两人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身。
许沛珊把自己的衣服都穿了个遍,让严文远帮她挑。严文远看着她一会一种风格,形象很是多变,看得着了迷。有一身他最喜欢,就对许沛珊说:“这身吧!”
许沛珊到镜子前认真地看了看,很是满意。她又让严文远也穿上选好的衣服,拽着他到镜子前,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镜中的他们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一对啊!男的成熟、宽厚、英俊,女的大方、聪慧、美丽。两个人出神地望着镜中的对方,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深夜,严文远已经鼾然入睡。许沛珊静静地看着黑夜,泪水无声地流过眼角,浸湿了鬓角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