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和吴楚对面而坐，静静饮着酒。
酒是劣酒，如果说南街红樱桃酒吧卖的酒是下三滥，这里的酒就是下九流。
酒不入流，却可以入喉，军旅男儿拼杯一笑，哪管它是香醇浓厚，还是酸劣上头。在北原星，能喝得上、喝得起酒的毕竟是少数，军人更是严禁饮酒，若不是被张子文钦定为“太子门神”，两人哪敢明目张胆的坐在这里？
张子文不怕和国防部大佬们对掐，他的手下却不敢效仿。也不是不敢，只是不愿给上司惹事添堵。
“你说这里有没有狗死特？”秦汉拿筷子拨着盘中花生米，眄眼问道。狗死特与联邦古语中“幽灵”一词发音相近，特指军纪督察员，那些家伙就像幽灵一般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里，时不时便要跳出来揪人小辫子。
军纪督察处是国防部手中最生猛的剃头刀，国防部有人嫌张子文碍眼，却又砍不掉他的脑袋，只好借助此刀削他头皮，十年下来，红环基地几乎被揪成了斑秃，自然对这帮家伙恨之入骨，便给其取了这么个难听的简称。
狗死特三字一语双关、生动形象，甫一出现便在军队中流传开来，甚至被新版的《联邦大辞典》收录进去，这下就连军情局那帮人的脸都青了，因为他们也被划入了“狗死特”的范畴。于是乎，红环基地又多了一个敌人，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斑秃了，秃顶还会远吗？”
“你站起来吼两嗓子，他们一准蹦出来。”吴楚嘿嘿笑着，说道：“怎么？想他们来给你办退休？”
“老子早退休了。”秦汉撇了撇嘴：“十年前萧将军死的时候我就退休了。我现在不是在给联邦服役，只是在给老张打工。”
“老张要听见你这话，保准感动。”吴楚笑道。
“他又不是小娘们儿，我感动他做什么。”秦汉慨然叹道：“老萧心肠软，老张心肠也软，偏偏都长了张死硬的嘴，非要把人都得罪干净。咱俩跟了他们这么多年，便宜没捞着，光看人白眼了……”
“打住。”吴楚说道：“你要抱怨可别把我带上，我倒觉得这样才够痛快，啧啧，举世皆敌啊……”
秦汉扫了一眼门口，问道：“还能痛快多久？”
“什么意思？”吴楚反问道。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秦汉说道：“老张摆明了要把部队交给那小子，你就没什么想法？”
“喝酒喝酒。”吴楚和秦汉碰了碰杯，说道：“老张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怎么干涉？那小子终归是萧将军的后人，继承这支部队也算名正言顺。”
“联邦什么时候成了父业子承的封建帝国了？将军的儿子就能做将军？”秦汉不屑的反驳道。
“联邦不一直是这样吗？民主总是平民的民主。”吴楚笑道：“你担心这些干什么，这小子就算要参军，也得从下面慢慢向上爬，等他爬到你我头上，我们是否活着还两说，管他作什么？”
“也是。”秦汉喝了杯酒，说道：“但我就是不痛快。”
“你注意到了吗？”吴楚突兀的问道：“那个人。”
“哪个？”秦汉问道。
“太子身旁那个。”吴楚说道：“那家伙挺危险啊。”
“你说他？”秦汉扫了一眼门口屋檐下的李林，说道：“我还以为只是我的错觉，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感觉……那家伙是挺危险，想不到南流基地也有这样的高手。所以我说萧杰差的太远，像他这样对人毫无戒备，可没办法活得太久……”
“总要有个锤炼的过程。”吴楚说道：“对方也注意到我们了，应该不会做蠢事，南流基地怎么不能有高手，不说远的，就说三区这巴掌大的地方，都藏着几个生猛人物，更别说全天下了……”
“你是说那个人？”秦汉咂着酒，惋惜的说道：“那小子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他不肯参军，否则的话你我用心培养几年，又是一个生猛人物。”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吴楚摇头道：“况且他和那些家伙走得太近了，跟咱们终归不是一个林子里的鸟……”
……
……
在二区与三区交界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树林中有一栋小房子。这座造型酷似鸟巢的房子的主人名叫林原，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是红环基地从军官到平民都不愿招惹的人物。
林原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家门，随手将沉重的背包丢在地上，扑倒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显得有些狼狈，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黏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林原脱掉夹克上衣，用沙发巾胡乱的擦了擦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将上衣捡起，从夹克内兜中掏出一个收音机，摆弄了一下，发现它没有坏掉，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
这款收音机通体银灰，打火机大小，看上去不起眼，却是林原身上最值钱的玩意儿——足足八万联邦币，比标准的战术三件套加起来还要昂贵——买下这款收音机几乎让林原破产。
“毕竟物超所值。”林原感慨着，虽然只是一个收音机，毕竟代表了现阶段联邦信息技术的最高水平，它所应用的孤波调谐技术，使得遥远星球间的信号同步成为可能。
北原星的民用通讯设施相当落后，老旧的低通基站根本无法接收电视信号，更不要说在其他联邦星球早已不是新鲜事物的虚拟网络了。对绝大多数北原星的居民而言，了解外界的唯一工具就是收音机。
对林原而言，这个收音机还意味着希望。多亏了它，让他的佣兵生涯变得不再孤独。
佣兵的生活是危险的，足以致命的威胁无处不再，但是最要命的还是孤独。当你长时间行走在生死边缘，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就会理解孤独的可怕——死亡充其量能吃掉你的肉体，它却是连灵魂都能吞噬干净。
也许，最该感谢的不是收音机，而是数十光年之外的首都星上那两个无名的女演员。
联邦广播电台综艺频道经常重播一个名叫《白蚁方舟》的广播剧，林原想到广播剧中那个给“姐姐”配音的女播音员，脸上露出暖暖的微笑。
从听到她的声音的那天起，林原就爱上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温暖、平和而又甜美，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即使伤痛和疲惫也要远远退避。
七天前，林原误入了联邦部队和地方武装的双重包围圈，雇佣他的商人很不讲义气的投降了，林原却连投降的资格都没有——地方武装对联邦商人的态度是养肥了再杀，对佣兵或正规军却绝不留情——子弹打完了，荒山上找不到食物，林原几乎绝望的要自杀，就是一股“再听一次那个声音”的执念，让他坚持了下来，并最终侥幸逃过一劫。
直到刚才，林原才知道那出广播剧其实是一部电影，可惜他看到故事结尾，也没有看到两个女孩儿的正脸……
“活着的感觉真好。”林原感慨着，强迫自己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浴室洗了个凉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拎起丢在地上的战术背包，走出门去。
老实说，林原现在十分疲倦，他迫切需要一场充分睡眠，不过他的烟瘾上来了，这让他没法安心睡觉。除此之外，这次外出的战利品也要尽快出手，最近一段时间，生物材料的价格涨势喜人，能够早点卖掉，就不该想着再拖一天，谁知道明天又是什么行情？
……
……
“对不起，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听到林原推门而入的声音，幽灵俱乐部的老板多明戈头也不抬的说道。
“原先我以为你这里生意不好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漂亮女招待，现在看来，问题还是出在你这个老板身上。”林原重重的将背包丢在吧台上，挖苦道。
“见鬼！我眼看就要成功了！”多明戈怒气冲冲的说。
“一把年纪了，还玩儿拼图游戏，拜托你有点儿追求好吧？”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看着一个女人逐渐变得完美更有意义的事？”多明戈心疼的蹲在地上，一边捡着震落在地上的拼图碎片，一边反驳道。
林原笑嘻嘻的坐在高脚凳上，也不答话，觉得此刻的多明戈活像一只低头啄食的鹌鹑——那高高撅起的肥屁股比他那张英俊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捶扁砸烂的脸耐看多了。
仅看外表，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金发碧眼的家伙已经八十多岁了——当然，是按照高斯历计算。（注：联邦标准时间也即高斯历是以首都星的时间为准的，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约三百六十五天。）
多明戈将拼图收好，抬头看到林原正悠闲的喝着他最爱的那瓶五星玛斯塔尼，嘴角抽了抽，心疼的说道：“你这个混蛋，你就没点儿客人的自觉吗？那瓶酒我都舍不得喝……”
“好啦，放轻松。”林原给多明戈倒了杯酒，仿佛他才是这里的老板，说道：“你不就是担心我付不起钱吗？放心好了，这次我带回来的可都是好东西……”
“真的？”多明戈狐疑的看了一眼林原，他和林原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准确点儿说，他见证了林原从一个流氓少年变成无赖青年的全过程，要说这家伙嘴里不打折扣，那才叫见鬼呢。
见多明戈一脸不信，林原耸了耸肩，无奈的说道：“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过就知道了。”
“哗啦。”多明戈将信将疑的将背包打开，看了一眼，吸了一口凉气，不确定的问道：“钻石？”
“嗯嗯，你的眼神挺好嘛。”
多明戈这会儿也顾不上理会林原貌似夸奖实则挖苦的话，从背包里拿出一枚猫眼大小的宝石，啧啧说道：“果然是好东西！看这大小……”多明戈抬头看向林原，问道：“谁家的货？”
“没有货主。”林原摇了摇头，又补充道：“货主已经死了，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运送的究竟是什么。”
“倒霉的家伙……”多明戈叹了口气。
“倒霉个屁！他要不死，哪轮的到你我来捡便宜？”
“这倒是。”多明戈嘿嘿笑着，继续翻着背包，嘴里嘟囔着：“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