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瓶子不打开,活在瓶子里或瓶子外,又有什么差别?”李林的身旁传来一声轻叹。
李林适才也被电影中那美妙的声音吸引住了,没有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人,不得不说,那两个女孩儿的声音,真有种令人忘却一切的魔力。
李林打量着说话的那人,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略显柔弱,黑色树脂镜框后面的一双眼睛透着茫然与疲倦。那人是下意识说出上面的话的,见李林扭头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李林没有借机攀谈的兴趣,看那个年轻人的衣着,虽然并不华贵,亦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显然不是平常人。李林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此时邵飞不在身边,他自然要加倍谨慎。
李林表情冷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对方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你是本地驻军?”萧杰问道。他已经看过了父亲的日记,一时心乱如麻,迫切的需要与人交谈,李林虽然反应冷淡,他却毫不在意。萧杰说话间,也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李林。对方是个下士,下士只比列兵高一阶,仍算是军队的最底层,只是对方年纪看上去明显不大,这个年纪就成为下士,显然立过军功——关系户在红环基地可吃不开——换句话说,对方在战场上杀过人。
“或许他能告诉我该如何选择?”萧杰想道。
“不是。”李林冷淡的回答道。
“哦,那你是那支部队的?”萧杰继续没话找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听在李林耳中已经如同盘问。
李林可以彬彬有礼,就像他对待邵飞那样,但那是建立在绝对的主动上,是因为他有求于人,由此观之,他终究还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的礼貌和风度,只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演出罢了。
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萧杰,李林没有丝毫表演的欲望,他没有回答,只是狠狠看了对方一眼,仿佛在说不要惹我。
李林已经表达的够明白了,奈何萧杰不是邵飞,不懂得察言观色,仍自顾自的说道:“我叫萧杰,今年二十二岁,联邦医科大古生物学硕士。”
“李林。”李林简短的自我介绍道,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林即使反感对方,也不得不做出回应。他诧异的看了萧杰一眼,不明白对方究竟想说什么。
萧杰其实并不想说什么,只是迫切需要与人交谈罢了。
旁边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凑了过来,插话道:“这位小哥,你是从联邦过来的?”
“是啊。”萧杰放弃了李林,和那人聊了起来。
萧杰身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被挤到了屋檐外面,却丝毫不介意瓢泼依旧的雨,不时向他丢出这样那样的问题。问题杂七杂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甚至有些八卦,譬如某女影星现在是否结婚,譬如乌林星又发了几次山火……问得最多的,还是联邦现在好不好。
一句现在可好,无论针对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是很难回答的问题。萧杰只能说些更琐碎的事情,譬如牛奶价格看涨,官股大幅暴跌,政府不再承认通过网络函授获得的学历,高等院校不再提供免费的午餐……
无论萧杰说的事情多么微不足道,对方都听得津津有味,萧杰明白,他们是太想回去联邦了。
可惜,这实在是太困难了。联邦法律十分宽松,然而户籍制度却很严格,不仅限于星球之间,甚至严格到具体某颗星球的某个大陆板块,这主要是为了预防大规模移民引发的社会动荡。
联邦内部的移民需要办理许多手续,涉及诸多方面,包括身份认证、资产认证、学历认证等等,一个人从提交申请到最终获得通过,最快也要一两年时间。当然,特殊人才除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的精英人才,地方政府通常更不舍得放行,只要他们想,总能找到理由让你不得不留下来。
没办法,联邦虽然实现了大一统,具体的行政权还是以星球为单位的,各个星球的情况各不相同,别的不说,单是各具地方特色的附加法和补充条例就足够法律强化班里的准移民们头痛的了,譬如盐湖星上根本没有《珍稀植物保护法》,如果一个盐湖人想要移民到乌林星,他必须先搞明白他院子里的哪些杂草是绝对不能铲掉的;而一个喜欢垂钓的乌林人,则很可能因为在宝蓝星上钓了一条鱼,而面临法庭的指控和巨额罚款……
获得了移民资格只是第一步,必须在某颗星球住满六十年,才能获得购置私人房产等资格,在此期间,每年都要去相关部门进行资格复检。
简而言之,联邦新户籍制度极大的限制了联邦内部的人口流动,也客观的增强了各行政星政府的权柄。在不涉及联邦核心利益的情况下,即使联邦议会也无法对地方事务指手画脚。而这也导致了北原星移民的返乡路变得遥遥无期。
人都是自私的,自私的人构成的团体自然也是利益至上。对各行政星政府而言,在北原星上沾满了蛮夷气息的移民们并不能算同胞,而是一群致命病毒的携带者。他们不愿接收这些人,即使议会和总统也无能为力,只好将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搁置下来,而移民们也不得不继续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
……
雨越下越大,围绕着萧杰的人群渐渐散去,没有营养的话题可以解饿,却无法令人满足,每个人离开时都显得有些郁郁。
萧杰不想回到令人气闷的饭馆里去,那里的油烟味实在太重,饿着肚子走进来时会觉得浓郁诱人,吃饱之后却只叫人感到恶心。
萧杰从未说过这么多话,这让他有些兴奋。他搓了搓滚烫的脸颊,扭头看到那个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年轻下士竟然还站在旁边没有离开。
“你怎么不进去?”萧杰指了指饭馆里面,问道。
“里面太气闷,不如外间畅快。”李林出人意料的没有继续沉默下去,微仰着头,回答道。
无视萧杰诧异的目光,李林说道:“我讨厌下雨,但我更讨厌和碍眼的人一起躲雨。”
“妨碍你了?”萧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没有等到回答,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也讨厌下雨。但也做不到像那人那么洒脱。”萧杰指了指街对面。
朦胧的雨幕中依稀有个人影,那个人从刚才就一直站在电器铺前面,似在观看电影。电器铺前却没有遮雨的地方,那人站在滂沱雨中,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却是毫不介意。
李林看过去,只能依稀看见那人的轮廓,那人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似乎只是途经此地。每个人都有癫狂无忌的时候,李林没兴趣探寻究竟,收回诧异的目光,转身问道:“为什么?”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萧杰念了一句诗,是用北原语念的,他的声音不大,除了李林,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萧杰解释道:“这句诗的意思是……”
“我知道。”李林打断他的话,随即补充道:“我也懂北原语。”
“我倒忘了……”萧杰不好意思的说道:“在学校学过一些,勉强懂一点儿,实在是有些班门弄斧了……说老实话,我挺喜欢北原人的诗歌,市面上的版本译的太烂,学校诗社的前辈一直在做这方面翻译工作,可惜没有出版的机会,只能私下里传抄……”
“为什么?”李林又问。
“还能为什么?难道要那些文学家承认北原人的文学积淀比联邦更深厚?”
“我是问你为什么念那首诗。”李林纠正道。
“哦。其实也没什么,”萧杰挠了挠头,说道:“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下雨,我就想到了这首诗。天地若似樊笼,世人就像船客,头不能顶天,脚不能立地,关在笼子里,这种感觉还不够讨厌吗?”
“至于雨天,”萧杰继续说道:“总让人觉得笼子加倍的狭窄闭塞,更加没有立足之地……”萧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但也没有逃脱牢笼的勇气,这更让人感到厌恶。”
“我也不喜欢。”另一个声音传来。萧杰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雨中走来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却只能于暴雨中勉强护住头脸前胸,裤子和后背都被淋透了,显得十分狼狈。
“真是个怪人。”萧杰暗想。
“呵……”李林一笑,却知道这两人讨厌的笼子绝不是一回事。
……
……
邵飞冲到屋檐下,收起雨伞,抓了抓潮湿的头发,头发却是汗水浸湿的。
邵飞喘了口气,抬头就看到了李林那诡异的笑,知道他在笑什么,心情顿时更加不爽。
他比两人更有资格说“讨厌牢笼”的话,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被某人关在笼子里。
“两个小祖宗把我赶出来找你,我还以为你……”邵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谨慎的看了眼萧杰,总觉得对方的脸孔似曾相识,仔细思考过却很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你好,萧杰,联邦医科大的学生。”萧杰主动向邵飞伸出了手。
“你好,邵飞,战地记者。”邵飞急忙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态度放得很低,就差没说出久仰大名的话来。邵飞下午安顿好两个孩子后,抱着侥幸心理又跑了一趟指挥中心,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好在张子文不在,否则邵飞恐怕还要碰一鼻子血。
邵飞刚到指挥中心,就被告知总指挥正在陪同一个客人。能让张子文这等桀骜不驯之人陪同的,自然是不得了的客人,邵飞第一反应是国防部来人视察了,所以当他得知那个名叫萧杰的家伙只是个年纪轻轻的生物学硕士,他的反应和萧杰的老师同学没什么两样,也把萧杰当成了张子文的私生子。
这个意外获得的消息让邵飞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既然啃不动老子,搞搞儿子攻势也不失为一种办法,邵飞将李林带入红环基地,已经彻底跟对方绑在了一条线上,可谓他损我损,他不损我亦损,这时候李林如果跳出来说我其实是一个北原人,邵飞这个内奸也只有被乱拳打死的下场,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为了早日返回故乡,他不介意在张子文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儿子面前装孙子。
装孙子也是门技术活,邵飞本想找李林合计一番,看看应该怎样偶然而自然的接近对方,没想到真就偶然而自然的遇见了对方。
邵飞初见李林和萧杰站在一起,先是一惊,还以为双方起了什么冲突,以李林的脾气,萧杰若是露出二世祖的嘴脸,还不被踩在雨里吃泥?
邵飞凭借新闻人敏锐的观察力,瞬间便否定了自己的担心,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侥幸。这两个人若是起冲突,不一定哪个死的更惨,但最惨的一定是他。
邵飞本就有意接近萧杰,此时天赐良机,自然不肯错过,向李林打了个眼色,本不指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却发现李林一脸会意,微不可查的向自己点了点头。邵飞惊奇不已,心想难道李林能够未卜先知,预先便知道萧杰的身份不成?
李林不能未卜先知,也并不知道萧杰的身份,但是凭他在战场上形成的敏锐嗅觉,自然能感到萧杰的不同寻常。
李林嗅到的可不是萧杰身上莫须有的王霸之气,而是饭店中飘出的两缕淡淡杀气。李林的余光穿过小饭馆敞开的门,不经意的落在饭馆一楼靠楼梯的幽暗角落,那里坐着两个平民打扮的食客,正是两缕杀气的源头。
所谓杀气,其实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环境下从特定人物身上接收到的心理暗示,换句话说,是一种自我警示。对于旁人,譬如刚才那些闲人,譬如邵飞,并不会产生这种自我警示,但李林却不然。那两人身上的铁血味道,对于他这种年轻的老兵,恰似灯柱下的新尿之于老狗,格外的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