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做了场梦,梦见我那西去的爷爷起死回生。我爷仍旧操着那口地道的唐山话,拄着生前最喜欢的那条枣红色拐杖,一步一拐的朝我走来。
我爷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我却听不真。他满口牙就像我衣服上的纽扣一样少,因此在说话时要履行兜风的任务,那这几颗牙齿恐怕就会形同虚设了。所以我爷说起话来一贯都是含糊其词、不清不楚。
等我爷把脸贴在了我耳边,我才听清他说的是:孩子,不要记恨你爹,他永远都是最疼你的人,你马上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我在梦里攥着我爷的手问:那我和我娘以后该怎么办。我爷捋着他那花白的胡须在梦里告诉我:各安天命吧。
我那只抓他的手变得更紧,我流着眼泪问我爷:“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爷摸着我那光秃秃的脑袋,然后老泪纵横了起来,他没说回来的期限,而是含着热泪在我梦里一步一拐的渐渐远去了。
我娘在第二天清晨用医院的座机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爹的手术定在三天后的上午进行,并叮嘱我这三天老实呆在家,哪也不准去。
我放下电话听筒,拉开窗帘,窗外络绎不绝的路人打着各式各样的雨伞在楼群中穿行而过,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绵延不绝的小雨,路面湿润的就像在我耳边被泪水灌溉一整夜的枕头。我反复回味梦里我爷那几句极为深奥的话,心里像是被锐器击穿一样的疼痛起来,我仍对我爹将不久于人世的真相耿耿于怀,我希望这一切都能像一场梦一样变为虚幻,我想我心头巨大的痛楚反应只有在梦里才能得以稀释,于是我又继续昏昏噩噩的倒头睡去。
我似乎又睡了很久,在被膀胱的饱和感憋醒多次后,我曾看见天色凝重的像是个黑幕,我又曾看见天色昼亮的像是盏钨丝灯,我就这么昏昏沉沉的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三次钨丝灯和两次黑幕。我在床上熬过三天二宿后,突然想到明天我爹要做手术,于是这最后一夜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对着房顶出神,眼皮一眨不眨的盯着看,我一直反复的对自己说,医院一定是搞错了,我爹不可能得癌症。
这真是个让我度日如年的一晚,我不断翻转着被压成麻木的身体,而我那颗跳动缓慢的心脏似乎也随着身体一起变得没有了知觉。借着月色,我看到钟表上的分针总在懒懒追随着秒针的脚步,一格又一格,一圈再一圈,伴着时钟滴答滴答的节奏,我那不眠不休的思绪仍在回忆的天空里尽情盘旋。
破晓的曙光顷刻间就已驱走黑暗,黎明如期而至。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被我熬过,我唏嘘着时光这个消耗品,果然是如此的经用。在我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晨曦的光转眼就把浩瀚天空染成蔚蓝。我看见太阳缓缓升起,就像是只刚从洞穴探出头的鼹鼠一样小心翼翼的窥视着这个世界,然后恪尽职守的把枝头刚发的嫩叶照成翠绿。那些围绕绿叶旁飞来飞去的小鸟,在盎然出勃勃生机的早春里叽喳乱叫。此刻我是多么渴望徜徉在这醉人的美景中,可为了尽快到达医院我却不得不像个疯子一样在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愿意无偿搭载为省下一元公交钱而拼命长途奔袭的我,路边那些免费却充斥着汽油味的新鲜空气被我贪婪的允吸着,我就像一只饥不择食的老鼠,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
我气喘吁吁的跑到手术室外,医院内强烈的消毒水味弥盖了我身体产生的汗酸味。手术室门前的五个大字----正在手术中,此刻黯然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手术室走廊里静悄悄的除我以外并无一人。我满怀疑惑的坐在长椅上,心想难道我爹的手术取消了?
一名身着洁白制服的护士在我面前经过,我问她这里上午做手术的人呢,她说今天上午并没有手术安排。我恍然大悟,然后疯了一样向病房冲去。
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病房,却没能找到我爹,我问遍了所有护士站的护士,医院里有多少个护士,我就把我爹的名字说了多少次,我和她们形容着我爹的模样,一遍一遍在她们口中寻觅着我爹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我几度绝望后,一个长相酷似刘若英的年轻护士举起拳头,伸出食指给我比划出了一条比共产主义更让我欣喜的路线。
我顺着她橘红色指甲盖指引的路线,走到医院最南面一扇十分干净的玻璃门前,玻璃上涂着一排朱红的字----ICU(重症监护室)。我趴在门上透过干净的玻璃,看到一个后背驼的很严重的女人背冲我坐在第二个床位旁的板凳上。这个驼背的女人有着一个我在熟悉不过的背影,我知道能让我产生这种熟悉的,只有我娘。
在第二个床位上躺着一名正在输液的病患,不过我娘的后背恰到好处的挡住了这个人的脸,我只能看到他那只扎着针管且惨白的手,那是一种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尚且存活的白。我急忙调整了趴在玻璃上的姿势,以便能腾出角度去看这个输液的病人是谁。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我当真要接受这个现实时,依然是有些不敢相信,也许只是难以置信。
当看到这个病人的全貌时,我眼中的泪水唰的一下就淌了出来,我爹微微睁着眼睛,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就像个垂暮的老人在生命边缘等待死神的降临。我爹的样子彻底破灭了我对医院误诊的猜疑,此刻,那个让我始终无法接受事实,最终却接受了我。
我那张因紧贴玻璃而歪曲的嘴不由自主的在抽搐着,我爹的样子就在玻璃中被我滚滚而落的热泪冲的渐渐模糊起来。我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剧烈的哽咽几乎使我窒息,我蹲在ICU门口哭的头晕目眩,等我被悲怆纠缠的没了最后一丝力气时,我停止了哭泣,然后平静的站起身用衣袖擦干了脸颊。我想此刻我应该像个傻子一样的微笑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的哭泣,我在爹娘面前一直都是个勇士,即便是早年间我爹仍会用那只宽厚的手掌打我时,我也从不会掉眼泪,我当时总是执拗的对我爹喊着:你使点劲,怎么一点都不疼啊,爹你倒是使点劲打呀。
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是个从小就浑然天成了一身怪癖的怪物,我有着和其它孩子完全相反的性情,于是我爹每次都会在我的煽动下更加用力的打我,他打完我之后又会买一些诸如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去讨好我,他总是感到深深的自责,因为我爹小时候也曾是个很奇怪的孩子,我奶在我每次挨打后,都会跟我讲一些我爹小时候的事情。不同的是我爹的爹在当年打完他后,并没有送他巧克力的习惯,我想这多半是因为巧克力这玩意在中国的诞生和我爹的诞生有时差所致,也许叫年差更为适合些。
当我用手掌擦净了玻璃上泪珠的痕迹后轻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心中的疮痍该用什么才能抚平?
我敲打了几下玻璃,屋子里除了睡着的人以外,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到我脸上,我用很僵硬的笑容和我娘挥了挥手。我娘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从ICU里走出,她拍拍我的胳膊肘,示意我躲开那扇十分透明的玻璃说话。
我娘定了定,然后对我说:“你爹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三天前的上午做的,大夫说手术非常成功。”
“怎么比预定的日子提前了啊”我问我娘。
我娘说:“跟谁都没说实话,怕是家里人跟着惦记,这也是你爹的意思。”
“那我爹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
“不知道,怕他接受不了,就敢没告诉他。”
“那要瞒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咳,瞒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爹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看造化吧,造化好能活上个两年三年,造化不好也就一年半载。”说完我娘开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
我长叹了一声,然后用手掌替我娘擦去泪水,可我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娘看我如此的铁石心肠,便哭的更加肝肠寸断。我娘知道我从小就是个怪孩子,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我已经把身体里全部的水分从眼睛里倾囊而出了,我实在是找不出一丝泪水可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还有个词能修饰我现在的状态,那莫过于“欲哭无泪”了。
在我木讷的看着我娘悲痛欲绝却无法安慰她时,一个年轻的护士从ICU里走出,然后用细细的嗓音对我娘说:“二床家属,病人跟你有话说。”
我娘硬生生憋回了将要涌出的新一轮泪水,然后擦干眼眶处残留着的旧泪水,转而露出并不自然的笑容对我说:“看见你了心里难受,平时都不这样,平时我不哭,平时得笑,不然你爹就该发现自己的病情了。”
我点点头,我清楚我娘的难处,我想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当你明明该泪如雨下时却还要强颜欢笑。也许苦难就像是一团炙手可热的火焰,煅烧了我娘那颗刚烈无比的心。我娘的脸色很差,我知道她一定很累,可又不得不挺着,我想只要我爹还有一口气,她就得这么每天的硬撑下去。此刻她那些被现实打碎的牙齿,似乎只能下咽却并不能吐出。
我娘转身重新走进了ICU,我目击着她人走后却留在地上久久不干的那一地潮湿。我想这世界上最难风化的便是眼泪,只因它追溯不出源头,也追逐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