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长期游手好闲的人来说,这**不停蹄的忙碌已经让我有点产生想退缩的念头,可当我步履蹒跚的爬上4楼回到家中时,屋子里传来的阵阵笑声让我决定放弃退缩。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我能挣到钱,我爹就不会死的那么快了。
我爹娘正坐在床边收看电视节目,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声是因为赵本山那独树一帜的表演。赵本山真的是个好演员,他在荧屏前似乎永远没有烦恼,总是无忧无虑的散播着快乐。我却不行,我总是藏不住因身体的酸痛而产生的表情变化。我娘听见门响便走了出来,然后问我吃没吃饭,累不累。我无精打彩的一边敷衍我娘,一边走进自己的屋子倒头便睡。
等到天色变成昏黄时,我已经再次走在了路上,我的目的地是一个离家不到两公里名叫老三烧烤的地方。当我脱去外衣穿上烧烤店老板自制的白色围裙时,我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一名服务员,骤然间不绝于耳的点菜声、催促声、谩骂声,从各种客人嘴里往我耳畔传来。
以前我和杨小胖在阿信烧烤那个店里吃饭时,我也总是对店里的服务员吆来喝去,我从来都不会给这些服务员留任何的尊严,我跟他们说话时大多都是大呼小叫、损爹骂娘。我总是把自己当成挥金如土的暴君,而他们则是专门伺候暴君的一群奴仆。我把服务员当玩偶一样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看他们被我使唤的团团转,我便觉得十分开心,然后我会和杨小胖举着酒杯在服务员面前山南海北的一通胡吹。以前小胖总是说我太会欺负老实人,我也觉得自己是那种坏到骨子里的二流子,欺软怕硬、弱肉强食、离经叛道,所有的缺德事我都常干,而且都被我干成了手到擒来一样的熟练。
在我和小胖沉迷烧烤的那几年也曾来过老三的这个店,老三是这里的老板,年轻时曾是个混子,后来浪子回头开了烧烤店。夏天到来时,老三就光着膀子烤肉串,而纹在他后背的那只大老虎总是随着他不断翻动肉串的手,变得张牙舞爪、活灵活现。后来我就不敢再来老三烧烤了,因为老板身后的老虎总是张着血盆大口,我总觉得不像是我来吃肉串,倒像是大老虎要来吃我,而且来这里吃饭的多半都是社会上的**,两拨人动不动就会桌椅横飞的暴打起来。
可现在呢?风水轮流转,我却当了这里的服务员。我在来这里上班之前,曾找了许多个饭馆,可人家不是嫌我没经验,就是现在不缺人手,只有老三这里贴着招收服务员,无奈之下我也得硬着头皮挣这份提心吊胆的钱了。
我把心态调整的很好,如今我是以一个奴仆的姿态来挣这份钱的,对于稍有怠慢就会把我骂来骂去的土皇上们,我不但不还嘴,而且还会洗耳恭听。之后有一天,一个喝多的光头大哥,因为我着急送肉串撞到了他,他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这又让我想起以前在阿信烧烤吃饭时,也曾这样骂过那里的服务员,然后我学着那里服务员的样子,满脸堆笑的使劲鞠躬,我把我这辈子学过的道歉话统统说了一遍才算息事宁人。
老三烧烤的老板很喜欢我,因为我做起事情来手脚麻利,头脑灵光。老板总是在众多服务员面前夸我听话,而且脾气好耐性更好。我心想去你娘的吧,我要不是为了给我爹挣钱看病,我早就不伺候你们了。但我又得假惺惺的对老板说,我悟性不好,都是老板教的好,我以后要好好跟老板学。老板又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学会这一套以后就能在社会上吃得开了。我心想哪一套啊,装孙子我从小就会,还用得着你教?
这里的服务员常年被老三苛扣工资,他们看见我与老三为伍后,便恨得牙根直痒。老板却并不在乎这些服务员的目光,但是我怕。老三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扣上服务员两个月的工资,他们就得对自己永远毕恭毕敬。事实上还真是这样,但我却没法苛扣别人工资,所以在这里没人会怕我,不但没人怕我,他们还都骂我,吃饭的人骂我,伺候吃饭的人也骂,吃饭的客人骂我:你他娘的,肉串上的怎么这么慢啊。伺候吃饭的则骂我:你大爷的,你这个狗腿子。
我心想容易么我,为了挣这俩钱我跟老太太的夜壶似的,整天挨呲。
在过去的每个崭新的一天里,我都在清晨扫着大街,在中午送着盒饭,在晚上当着服务员。这几种职业都不会有礼拜,而且我不想也不愿去休息,我觉得只有生活把我累的气喘吁吁时,日子才会安生,这种不偷不抢的钱拿到手感觉十分踏实。我想挣钱可真好,我能理直气壮的用这些掺着血和汗的钱给我爹买药、买肉、买开心。
我娘问过我很多次,为什么快递的工作总是早出晚归而且看起来还特别累呢?可我每次都撒谎,她问过我多少次,我就编造了多少个谎言,我娘总觉得很奇怪,好像我又在背着她去做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我娘似乎还不知道我早已经迷途知返了很久很久。
我爹的病情在一年以后终于恶化,那些像是跳骚一样乱窜的瘤子在他身体里不安分的扩散开来。在经过反反复复的化疗过后,医生告诉我和我娘,我爹已经没有在化疗的必要了。化疗使得我爹水米不进,他样子也就变得愈发的人鬼难分,他已经和我一样变成了秃子,不过我的是人为形成,他却是自然脱落。我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我帮他翻身时轻易就能把他抱起,就像当年他抱我那样的毫不费力。我时常会看到我爹在床上床下来回的挣扎,像是那种被很多锋利的刀扎进身体的痛。之后他开始注射杜冷丁,那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削弱疼痛的侵蚀,而我每天就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每个星期一去安康医院给他取镇痛药。
我爹在那些令他疼痛难忍的日子里,依然经常鼓励我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做人。我握着我爹的说答应他,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家支离破碎,也不会让我娘吃苦。我爹放心的松开了手,然后重新闭上了眼,他需要休息好一阵才能说几句话,而我需要趴在他耳边才能听清他所说的话。
两个月以后,我爹开始病入膏肓,他在死前的三天里,并没吃一口饭,不过是要了几次水喝,我娘像个泪人似的把水杯里的吸管送到我爹嘴边,我爹有气无力的睁开眼饮上一小口,歇上好半天才又再饮上一小口。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我爹就曾这么喂我喝水,那时我爹总是把我拥在怀里,用手贴着我的脸,我跟我爹说:“爹,我怕,我是不是要死了。”然后我爹用手轻轻的抚摸我的脑袋,告诉我:“别怕,有爹在呢。”可如今却是本末倒置,我现在把我爹抱在怀里,他蜷缩起枯瘦的身躯,咬着牙对我说:“儿啊,你别哭,爹真的一点都不疼。”我顿时觉得心如刀绞,难以呼吸,我那近乎失控的泪水,铺天盖地般把我异常消瘦的脸庞淹没。
我爹在尝尽了世间万般痛苦后,死在了我娘的怀里。我爹死时,我正在大街上扫垃圾,那天我比平时出去的早一点,晚上我一宿都没合眼,因为我爹那屋的灯彻夜都未央。我想早点去扫大街,然后回来陪陪我爹,以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总是怕我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现在只要我守在他身边,他就会觉得十分踏实。等我飞快的骑着三轮车回到家中时,我看见家门四敞,家里进来许多平日里我叫不上名字的邻居,楼下那个跟我半生不熟的王婶脸上挂着哀痛的神情走过来,并且不时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完全被他们弄蒙了,怎么了这是,都疯了吗,大清早的不睡觉都跑我家来干什么?
当时邻居里有人对我说了一句:游幽,你爹已经走了。我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都是来帮忙的,我身体立刻就软了,旁边几个男人架着我那如同八爪鱼一样趴着的身体,他们把我架到我爹的面前,我迷离之中看见我爹弓着脚,仰身躺在床上,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像是夙愿难偿一样的不肯瞑目。
我拼命的摇晃着我爹的手,我让他快睁开眼看看我,我让我爹千万别睡,睡着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无论我喊的多么撕心裂肺,我爹就是毫无反应,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聋了,而不是死了。我看见我爹那张蜡黄的脸上还保存着两道尚未干涸的泪痕,老人们告诉我,这是思家泪,是逝者死去那一刹对家的留恋。
我用手心摩挲着我爹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替他擦眼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也会是最后一次。然后我又用这只浸湿的手帮他合上眼,我在心里告诉他:爹你安心的走吧,你终于可以摆脱痛苦,自由自在了。你若在天有灵就一直守望着我,我知道你直到死也会对我放心不下。爹啊,下辈子我会守在你身边再也不会四处乱跑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还当我,你仍是你,那该多好。
半年后,我辞掉了所有早中晚的那些收入微薄的工作,我忍着刺骨的疼痛辞别了我娘,告别了生活二十五年的北方城市,开始了一段新的漂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