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别处,官差们就能逃得性命,百姓们多半是不敢动手杀害官差的。但是,在此处,百姓们懂得太多了,明知道即将到来的大军不会放过自己,当然要将官差们先杀了,免得他们去通风报信。他们早已经明白,有人盯上了自己的家产。如果大军来到,正好以剿灭反贼的罪名将他们都杀了,还能多得一些钱财。
别处的百姓,反而存有侥幸的心理,觉得将犯事的人交出去,就没事。
一阵“咣啷”声响,汉子们抽出刀,围过去。官差们吓坏了,说:“别……别……饶命……啊!”最后一声,正是惨叫。
汉子们将官差们砍倒在地。乡老走上前,从汉子们手里接过刀,在尸体上砍几下,又踢一脚,然后感觉舒畅了。
有人低声吟唱:“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有人接着唱:“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此处,人人识字,要背诵一两首诗倒是不难。他们记不住那许多,唯独记住这一首。
一群汉子提着刀,站在几具尸体旁,低声吟唱诗经,实在是极其少见的。他们唱着,渐渐地哭泣起来。曾经,他们与反贼厮杀,并不哭泣,但现在他们哭了。他们明白,没法抵挡朝廷大军。
只有那些没有经历过战事的百姓,才会以人数的多寡来衡量彼此的实力。抵挡不住朝廷大军,此处的所有人都没有活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安居乐业生活,转眼就失去。
有人丢下刀,抱头痛哭;有人用刀砍着泥壁,大声咒骂,发泄心里的恐惧;有人呆呆的,看着不知道哪里,说着胡话;有人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亡;有人与妻儿拥抱,珍惜不多的时光。
村外,一匹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马上坐着一个骑士,长眉细目,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竟然是杨英。她翻身下马,像男子那样走路,身体硬邦邦的,步子又大又急,来到尸体旁,笑了。
看众人一眼,杨英笑得更加开心。这样的笑容,与众人悲伤的神情差别太大,让人觉得刺眼。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那女子,你笑什么?很开心吗?”
杨英说:“我确实很开心。”
汉子大怒,就要上前教训她,见她解开衣裳脱下,将衣裳反转,迎风一招,露出斗大一个“宋”字。
杨英转头四顾,找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将衣裳绑在上面,把木棍往地上一插,双手叉腰挺胸,站在简陋的旗帜下。众人的目光聚集在那个“宋”字上,心跳得快一下,又慢一下,再快一下,再慢一下。
将木棍拔起,斜举,杨英高声叫喊,声音颇是沙哑:“费&县军……听我号令!”说出这句期待已久的话,杨英感到心里一阵难以控制的激动,就像春天的小草终于冒了头,紧紧抿着嘴巴,几乎要哭泣出来。
有人大喊:“你是个女子。”
杨英说:“女子怎么了?”
那人说:“没怎么,回家抱孩子去吧。”
众人哈哈大笑,悲伤的气氛淡了很多。
掏出一条布带,将自己的胸脯束住,又拿出一个鬼怪面具,戴在脸上,杨英走到那汉子面前,用手里的刀柄往前一撞,撞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汉子痛苦得弯腰低头,旁人纷纷大笑起哄。
卷起衣袖,杨英将手臂凑到那汉子面前,说:“上面刻着什么?”
那汉子说:“刻……着……宋融。”
杨英仰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回转身,说:“我是宋大人的女人,此刻他不在,我代他号令费&县军,敢不从命,军法处置。”
众军汉们面面相觑,没有听说过此事。只是,杨英确实是宋融带来的学生之一,又在双臂上刻了宋融的名字,倒让人不敢不信。
将旗帜左右挥舞,杨英叫喊:“费&县军,听我号令!”
军汉们犹豫片刻,互相看了看,见没有校尉、队正在此,没人能指挥,只好暂且听杨英号令。他们想着如果稍有不对,就阻止她。
上了马匹,杨英回头看着二十名军汉,说:“宋大人的学生都在费&县城,多半被人抓起来了,我们先去把他们救出来。”
有的军汉说:“或许,我们应当先聚集人马。”
杨英大笑,说:“别的地方没有杀官差,他们会听你的吗?”
军汉沉默不语,杨英说:“你们只管听我号令,我们去拿下费&县城。”
一拍马匹,杨英当先驰去,手里的“宋”字大旗迎风招展,二十名骑军紧随其后。他们直冲费&县城,来到附近,看到城门大开,城墙上有官兵把守。看来,官兵们虽然有了戒备,但并不十分在意紧张。
官兵们看到二十多骑飞驰而来,并不十分在意。此地百姓多有马匹,来往皆骑马,早就看得习惯了。二十多骑从城门冲入,一直向县衙冲去。沿途的百姓慌忙走避,免得被马匹撞倒。
来到县衙,杨英一马当先,冲入里面,惊动了官兵。此处有五十多名官兵,正手持长戟、弩弓守卫着。杨英等人取出小盾,伏低身体,往前冲去。他们预备着,先抵挡住弩弓第一轮射击,然后马匹被射倒,就跳下马去,抽刀出来,贴上去砍杀。
看到马匹冲来,官兵们发出“哄”的一声,连忙躲避,将长戟、弩弓丢下。来不及躲避的,被马匹撞倒,发出惨叫。杨英等人非常意外,心想:这些官兵怎么不堪一击?
骑马踩着台阶,闯入了大堂,杨英看到十六名歌姬簇拥一个人往后走去,转到屏风之后。她甩开马镫,翻身下马,持着旗帜往前一捅,歌姬们大声惊叫,软倒在地,哭泣起来。杨恭仁惊慌失措,往旁边侧倒,用手支撑地面,忍不住叫疼。他的腿被一名歌姬压住,一时间挣脱不开,大声叫嚷:“我舅舅是中书令杨忠。”
杨英大喜,上前抓住杨恭仁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起,丢回大堂里,派人看住他。杨恭仁大叫大嚷,被军汉用刀背在脖子上一拉,那股冰冷的凉意,将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浑身一个激灵,登时不做声了。军汉看到他裤裆里颜色忽然深了,湿漉漉的,大笑起来,用脚将他踢倒,使他歪到一旁,免得碰到他,沾染晦气。
杨英领着军汉们来到偏房外,这里有五十多个官兵把守。他们举着长戟,胡乱挥舞,口里呼喝有声。有人将长戟往前虚刺,有人将长戟左右摇晃,有人将长戟上下搬弄,好一派热闹景象。有人大声叫喊:“别过来,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在五步外站定,杨英侧身对着官兵们,将旗帜用力插在地上,伸出一条手臂平平举起,与官兵们平行。军汉们纷纷上前,一个人站在杨英身旁,其余的人就紧贴着他站立,排成了一列,与杨英的手臂平行。
“盾!”杨英大喊,军汉们举起盾牌,护在胸前。
“刀!”军汉们举起刀,在盾牌之侧。
“猫!”军汉们微微弯下腰,将半边头脸、胸口藏在盾牌之后。
“杀!”军汉们跟着杨英大喝一声:“杀!”往前冲去。
官兵们看得呆了,这些敌人之前不发一言,就已经排列成整齐的阵势。最后一下大喊,就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样。二十人如一人,自然有一股震慑人心的气势。
军汉们冲到近前,举起盾牌拨开长戟,微微侧身撞了过去,用刀一捅,登时有二十多个官兵倒地。
余下三十名官兵忽然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整齐的叫喊,转身就跑。如果刚才他们有如此本事,就不会轻易被费&县军汉们击溃。
打开偏房门,看到里面有数十人之多,都是宋融的学生,被捆绑双手双脚,丢在地上,挤在一起。
杨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就是这些人,以前一直排挤她,不让她参与军事,说什么女子最好去管老弱病残。此刻,到底谁有能耐,谁没本事?
宋融的学生们留在县城里,处置各处村寨的事务。沂州刺史王徽可不是杨恭仁那样的蠢货,一到县城,就先派官兵控制住这些学生。只要这些学生不闹事,各处村寨就闹不出大事。如果这些学生登高一呼,各处村寨响应,那就糟糕了。
如果是在别处,王徽的谋划已经很稳妥,必然不至于闹出如此大事。但是在费&县,他的谋划还是不够。
费&县的百姓识字读书明理,而且有衣甲、弓弩、刀剑、马匹。为了抵挡随时可能前来的反贼,他们必须拥有这些东西,不可能危急之际到沂州或者费&县城里去领取。这些百姓,根本就不必旁人煽动,他们明白非反不可。王徽能够控制住数十个学生,但是控制不住好上万军汉。
在以往,数千名官兵就能够剿灭这种叛乱。但现在,费&县军汉们连三十万反贼都不怕,打得他们叫苦不堪,难道会怕数千官兵?他们怕的是朝廷,是整个天下的钱粮、强军,而不是区区沂州官兵。
王徽根本没明白,宋融已经让费&县百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实力早已经远在沂州之上。实力弱的时候,任人欺辱,倒还罢了;实力强的时候,根本就没人会愿意被人欺压。
军汉们将学生们救出来,学生们纷纷说:“你们反了?”“抓住王徽。”“先占据沂州城。”“不对,联络反贼,共抗朝廷大军。”
一时间,数十人纷纷说话,显得非常嘈杂。一个男学生漫不经心地推开杨英,接过她手里的旗帜,挥舞起来,说:“都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听我说,听我说。”
有人说:“凭什么要听你说?”
学生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沉默着。杨英摇摇头,觉得这些人本事太小,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弄不好。
另一个学生抽出刀来,敲打着桌子,发出巨大的噪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然后停下,说:“此时,如果老师在这里,他会怎么想?”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揣测着宋融的想法。杨英认得刚才说话这人,叫王元感,下巴很大,小名叫王狗子,以前住在她家隔壁,后来搬到别处。
众人心里有很多想法,但都不敢确定,宋融会这样想。
杨英说:“点燃烽火,升起黑烟,聚集费&县军,攻取沂州城。然后联络反贼,让他们向西,阻挡官兵,作为我们的屏障。我们则向东,攻取州县,稳固后方。北有大河,南有大江,都是天然的屏障。”
有人立即反驳,说:“你怎么知道老师会这么想?”
杨英举起双臂,给那人看,说:“我是老师的女人,当然知道他会怎么想。”她的手臂上,刻着两个朱红的字,左臂上是宋字,右臂上是融字。
有人嗤笑,说:“我日夜跟随在老师身旁,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女人,你是假冒的,将面具取下来,让我们看一看,究竟是谁?”
杨英将面具取下,大部分的人都认得她,纷纷发出笑声。有人说:“假扮男子混入军营被发现,现在又开始冒充老师的女人,想做什么?让我们听从你的命令,带我们行军打仗吗?”
“哈哈哈……”众人发出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