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陆续有官员到来。他们站在距离宋融很远的地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熟悉的位置上,皆因宋融站在附近。官员越来越多,就像是大朝会时的情景。此时,已经不是早晨,当然不会有大朝会。这么多官员到来,莫非是为了宋融?
杨忠也来了,见到宋融,连忙举起衣袖,遮挡着脸庞,扭过头去,生怕宋融出声招呼他,恳求帮忙。天子释放出来的意思,很多人都明白,包括杨忠在内。
永王也来了,他受命回京,得了嘉奖。见到宋融,他转开目光,暗叫可惜。
高士出来,高声唱礼,诸王、百官纷纷列队,鱼贯进入宣政殿。
过了好一会,从宣政殿内传出“宣宋融觐见”的声音。有禁卫上前,帮宋融去了铁链,好让他体面一些,以示天子的宽宏大量。
宋融步入宣政殿,诸王、百官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们都知道,此次大朝会,就是为了宋融而开。
宋融在大殿中央跪下行礼,立时就有官员出列,是监察御史方固,弹劾宋融私自领军、勾结反贼、意图谋反等大罪。方固话音刚落,又有门下侍郎袁凤,弹劾宋融八项大罪。此后,一个个官员出列,都是弹劾宋融。罪名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天子、诸王、百官,还有宋融,都静静听着,仿佛扮演着一场心照不宣的戏剧。
等到没人说话,天子才说:“宋融,你可认罪?”
宋融站起来,并没有理会天子是否允许,指着方固,说:“他弹劾我私自领军、勾结反贼、意图谋反等罪,并无确实证据。我领军,是沂州刺史所派。当时,我明知道朝廷必定命沂州刺史王徽领军救援郭敬,就要求他先行派我前去,有手书命令为证。至于勾结反贼、意图谋反等罪名,荒谬之极。就凭反贼黄密的一份降表,就要定我罪名,岂不可笑?日后,黄密在降表上写何人的名字,何人就是勾结反贼、意图谋反?”
宋融又指着另一个官员,对他曾经弹劾的罪名,一一进行反驳。曾经有数十名官员弹劾了宋融数百条罪名,此刻宋融一一反驳回去,分毫都没有差错。
天子说:“这么多人指证你意图谋反,难道他们全都错了吗?”
宋融说:“当然,哪里有人会意图谋反,然后束手就擒,来到京城,被定罪砍头的?世上有这么蠢的人吗?我宋融聪明绝顶,当然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听到聪明绝顶几个字,天子、诸王、百官都笑。如果宋融真的聪明绝顶,就应当赶紧认罪了事,免得在此出丑丢人。不管如何,他都是死路一条,还胡乱挣扎做什么?
从殿外走进一人,竟然是杨妃。天子首先看到她,连忙说:“贵妃,你来做什么?”诸王、百官这时才知道,杨妃竟然来了,纷纷转头看去。
杨妃穿着浅红色的百褶长裙,外面一层如薄纱一般,内里一层,绣着百鸟朝凤图。裙摆晃动间,可见不同的鸟儿图案。阳光从殿外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头上佩戴着的金钗微微晃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隔着老远,还是很轻易就能听得清楚。她的声音清亮,不含一丝杂质,每个字都念得清晰,犹如玉珠在银盘上跳动。她说:“你们都不帮宋融,我来帮,我是他的母后。”
天子显得有些尴尬,话语中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这些事情,你不要理会。”
杨妃仿佛没有听到,径直走到御座之旁,说:“我不理会,只是来看一看,有没有人欺负宋融?”
天子无法,只好示意,让内侍取来椅子,供杨妃坐下。
如果,杨妃不在这里,天子、诸王、百官当然可以定下宋融的罪名,完全不必理会他的反驳。但是,杨妃在这里,他们就不好那样做。其中的缘故有些微妙。
杨妃提到宋融是她的义子,让天子想起往事。那时,废太子忽然暴病身亡。宋融既然是杨妃的义子,也相当于是天子的义子,与废太子的身份颇为相似。天子对往事怀有愧疚,就不好对宋融做同样的事情,必须罪名确凿才好。否则,他就会像以往那般,只能逃避政事,与杨妃朝夕相处,不愿意面对百官。
而诸王、百官则不同,他们时常私底下议论杨妃,认为她魅惑君王,祸害天下苍生。有的人甚至公然上表弹劾杨妃。天子处置了一批又一批的言官,还是没法完全禁止类似的事情,只好不加理会。只要言官们不太过分,就当做没看到。
在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面前,以“或许有”的罪名杀了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记录在史书上,所有人都逃不掉,必然落个骂名。
如果此间人人都捂住良心,那么人人都不觉得愧疚。但是,有一个人,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没有捂住良心,此间众人就不敢那么做。就像演戏,旁边有人说破这是假的,戏就演不下去了。
见众人都不说话,杨妃说:“继续啊,别管我,我就是来看一看,听一听。”
宋融微笑起来,觉得很有趣。
天子用目光示意,让百官继续与宋融辩论,百官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此时,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成为比杨妃更加祸国殃民的人,这是万万不可的。否则,日后言官们要揪着弹劾的就不是杨妃,而是此刻说话的人。
偌大的宣政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偶尔,传出些许咳嗽声,立即就消失。
宋融仰着头,微微眯着眼睛,额头上的血干了,还不曾擦拭掉。他神态自若,面目可怖,仿佛在享受此刻的安静。这样的神情实在太刺眼了,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天子、诸王和百官,显得格格不入。
天子扬了扬手里的三封奏章,说:“宋融,你说自己聪明,那我就让你猜一猜,朕手里的三封奏章是什么内容。如果你猜对了,你就是真聪明,的确不会意图谋反,然后自投罗网。如果你猜错了,你就是假聪明,做出蠢事是必然的。”
杨妃听到这话,皱起眉头,不悦地瞥天子一眼。这简直就是蛮横无理,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做到。不过,杨妃也明白,既然天子都这样做了,那么阻止也没用。她叹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尽力。
三封奏章叠在一起,从玉阶之下看,能见到前面的奏章的封皮,但是看不到后两封奏章的封皮。奏章是大臣们呈给天子看的,封皮是紫色。
从天子处看去,能见到隐藏在第一、二封奏章之后的第三封“奏章”封皮是黄色的。既然是黄色的,那么就不是奏章,而是制旨,即天子用来发布命令的。
刚才,天子说让宋融猜一猜“朕手里的三封奏章”,显然是在误导他,故意要让他说错,好证实他并不是那么聪明。
前两封,的确是奏章,一封是郭敬大军全军覆灭的奏章,一封是费&县军造反的奏章。第三封,是制旨,内容是天子命令京城四万大军东进讨贼。
宋融不假思索,说:“第一封奏章,言郭敬大军覆灭事;第二封奏章,言费&县军叛乱事;第三封,不是奏章,而是制旨,言四万大军东进平叛事。”
天子的手一抖,几乎将手里的奏章和制旨跌落在地。手颤抖着,将奏章和制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的眉毛渐渐拧紧,眉心出现几道皱纹,眼角下垂,嘴角也下垂。
杨妃见了,知道天子已经怒极,非常担心,轻声呵斥:“宋融,还不跪下谢罪?”
宋融微笑了下,对杨妃点头,示意无妨。
天子沉默一会,用力一拍桌子,喊:“御史台……你们怎么办事的,竟然纵容犯官沟通内外,岂有此你!”他的声音有些变了,说到最后那个“理”字时,说成了“你”。
御史台的一众官员赶忙出列,纷纷跪下,口称有罪。
宋融说:“陛下,御史台官员无罪。”
天子指着宋融,说:“拉……下去,拉下去,西市斩……”
杨妃急忙用手搓揉眼睛,哭泣起来,说:“陛下……可怜我们母子……”
宋融说:“第三封,制旨,乃是刚刚写就,还没有发往门下省、中书省副署,何至于怪罪御史台的官员?”这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震醒了天子。
刚才,天子听到宋融猜对,怒火攻心,完全没有仔细思索,就以为必定是御史台玩忽职守,让宋融沟通内外,才会得知刚刚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奏表,当即就要责问御史台的官员,听到宋融还敢狡辩,就要将他斩首泄愤。
此时,天子听了宋融的话,就像一道闪电从心里划过:对啊,那份制旨是刚刚写成的,不要说官员们不知道,就连杨妃都不知道,只有起草制旨的高士知道。可是高士一直在自己身边,并没有离开半步,不可能将此事告知宋融。也就是说,宋融真的猜对了,并不是弄虚作假的。
天子拿起制旨,慢慢打开,仔细地看一眼,仿佛上面有什么法术一般。想到法术,他忽然觉得抓住了诀窍,说:“宋融,你以妖术惑众。”
宋融哈哈大笑,说:“如果我说不出到底是如何猜到的,那么我就是以妖术惑众。如果我说得有理,这样的妖术,嘿嘿……汉之张良,三国诸葛,都是会的。”
天子说:“好大的口气,你且……且慢,退朝。”
高士一愣,幸好他素来反应极快,只停顿片刻,就高声喊:“退……朝……”
百官急忙退出,聚集在宫殿外的玉石广场上,冒着烈日,等待消息。
等百官退出,天子又吩咐内侍、禁卫们退出宫殿,高士不太放心,说:“陛下,不可不防。”他说这话时,声音极低,凑近天子耳边,站在三步外,就听不到他的话语。
宋融说:“如果我想加害天子,就不会来京城了。”这番话没头没脑的,但是天子听明白了。宋融是在回答高士的话,说自己并无意加害天子,让内侍、禁卫们退出无妨。如果宋融想要加害天子,起兵造反就是,何必来京城受死?如果宋融是个蠢蛋,或许会这么做,但他是吗?
天子用力挥手,示意高士退出宫殿外。他看了看旁边的杨妃,杨妃微笑了下,他就没忍心让她也退出。
天子看宋融一眼,宋融立即说:“陛下忌我,必然不会救郭敬,郭敬必死无疑。”
天子忍不住喝:“胡说!”
宋融继续说:“我获罪,官员们必定眼红费&县百姓的财物,要想方设法谋夺,费&县军必反。”
天子嘲笑说:“还不是你唆摆的。”
宋融反问:“真的吗?”
天子没有回答。
宋融又说:“郭敬既死,京城的大军当然可以出京了,赶紧剿灭反贼和叛乱,以免他们做大,才是正理。所以,第三封,不是奏章,而是制旨。”
天子说:“为何偏偏是这三份,而不是别的呢?”
宋融说:“前两份,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到,陛下就迫不及待地写下命令四万大军出京的制旨,永王回来,想必就是统领大军的。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要杀我祭旗,连选择良辰吉日出征都等不得了。”
玉玺从天子手里滑落,跌在地上,摔破一个角。玉玺翻滚,从玉阶之上落下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他回想起写下制旨时的情景:高士问为何不选择良辰吉日再出征,他说不必,有人祭旗就成。
一接到八百里加急,天子当机立断,处事果决。正因为如此,每一件事情都环环相扣,没有半分延迟。而宋融据此推断,丝毫不差。
天子抬眼看着宫殿之外,良久没有说话。忽然,他说话了,声音很低,不想让旁人听到:“汉之张良?三国诸葛?”
天子端详宋融,说:“你可知道,如此做,只会让朕越发坚定杀你的心思?”
宋融笑了,说:“如果费&县军大败,那么就证明我的法子不行,死了倒也无憾。如果费&县军胜了,那时……”
天子冷笑,说:“那时怎样?难道朕还要留着你的性命,求你扶危救难?”
宋融摇摇头,说:“那时,能扶危救难的,不是我,而是曹越。将来,或许有要我扶危救难的那一天。”
天子问:“将来?又会有什么危难?”
宋融摇摇头,没有回答。
天子等了好一会,哼一声,很不满意,说:“费&县军只不过七千人,还有二十多万老弱妇孺,怎么抵挡朝廷十万大军?你就别做梦了。”
宋融与天子对视。两人互不相让,也不说话。杨妃坐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觉得很有趣。
天子穿着盘龙服饰,宋融穿着破旧的衣裳;天子须发整齐,一丝不苟,宋融须发凌乱,满脸血迹,面容憔悴;天子富有四海,权势滔天,宋融身无分文,更无半点权势;天子不怒自威,宋融淡定从容。两个差别如此巨大的人互相对峙,却显得势均力敌,简直是不可思议。
天子也发现此间情形怪异,想要压倒宋融,就说:“宋融,向朕跪拜的滋味如何?”
宋融哈哈大笑,说:“不如何。”
天子嗤笑,说:“不管如何,朕终究是九五之尊,非你能及。”
“陛下以名分、权势、富贵而自觉高过宋融一等,在老天、神佛面前,陛下当然是自觉低上一等。而我宋融,在流民乞丐面前,对待他们如对待陛下。此刻,在陛下面前,甚至老天、神佛面前,我并不自觉低一等。”
“放肆!你胡言乱语!”
“不敢。我只有二十万老弱妇孺,以及七千费&县军,而陛下拥有天下,耗尽户部钱粮,花费十年时光,练就十万大军,就让我们看一看,究竟哪一方会赢。”说完,宋融转身往外走。
天子说:“你到哪去?”
宋融并不回头,说:“当然是到牢房里去。”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不杀你?”
“陛下深思远虑,非常人能及,必然不愿意冒险,置祖宗社稷于危险的境地,行事谨慎,会饶我一命的。”
宋融夸几句,天子心里不知如何十分惊喜。他听过的奉承多得数不清,但是现在还能让他感到高兴的,就只有这么几句话。
尽管心里非常高兴,天子还是强行忍住,没有露出笑容,生怕被人看出内心的感受。杨妃略微瞥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很高兴。而宋融,背对着天子,当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去理会他的感受。
宋融走出殿外,来到白玉广场上,穿过人群,到了皇城外,来到御史台的牢房里。
自从宋融走出宫殿外,诸王、百官、禁卫、内侍们就明白,他真的猜对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只知道他猜对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会妖术的,有说他具神通的,有说他会占算的,有说他懂易经的,反正就是没人说他聪明。
当然,也有说杨妃救了他的。很多人相信这一条,去杨妃那里送礼的就越发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