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县军汉们一队队往北走,沿途所见,荒无人烟。这是反贼过境造成的,劫掠一空,百姓只能跟着做贼,否则就留下来等死。
他们不感到哀伤,想到家里的亲人、房子、庄稼、牛羊马匹,他们觉得幸运和感激,能回去陪伴亲人而不必拼死厮杀。他们唱着歌曲,挥舞着旗帜,笑得灿烂。
靠近兖州城,看到成片金黄色的麦穗在向他们招手。田地里,老人、妇人、半大孩子驱赶耕牛,扶着铁犁,举手擦汗,抬头看到费&县军,招手呼唤询问。
宋融救了三十万老弱妇孺,所以田地里极少青壮男子。
河流附近,有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水声哗啦啦。不远处,有简陋木棚,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的织布机。每台织布机旁,坐着一个或残疾、或病弱、或瘦小的老人、妇人。他们离开织布机,坐在一起谈笑,做点针线活。
宋融竭尽全力收集的蚕丝、棉花、麻丝已经用光,织布工们能干的活不多。
道路两旁,竖立着一块块简陋石碑,上面刻着一个个名字,是捐出粮食、布匹救活灾民的人。其中,很多都是织布工。织布工以别处四倍的速度产出布匹,换来粮食,救活最多灾民。
沿途有很多土木堡,高高耸立,周围都是农田。
老人、妇人、孩童赶着牛车,往堡里去,沿途遇到返回的亲人,拥抱在一起,边笑边哭。
堡中央,有一座简陋的木棚,摆放着一排排的桌椅。十几个幼小的孩童坐着,用稚嫩的声音念着字。一个年轻人坐在最前面,拿着一根棍子,指点着木板上黑色的字,带头念。
木棚四周,有很多木牌,旁边站着半大的孩童,伸手指着木牌,给老人、妇人念着木牌上的内容。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明媚,轻声笑语。
军汉拉着牛车,牵着马,伴着亲人回到家门。推开木栏,进了院子。卸下绳套,牵牛马入棚,坐下,喝着井水。
妇人煮粥,放个鸡蛋,下点腊肉,香气扑鼻。不仅自家有,别处也有,香气从前后左右传来,各不相同。
锅碗瓢盆碰撞声,吵架声,孩子哭声,笑声,牛马嘶鸣声,鸡鸭叫声,劈柴声,打铁声,磨刀声,水声,各种声音汇聚。
低矮阴暗的房子里,当先放着一个小木桌,上面摆着一块木牌,刻着宋融两个字。木牌前,点着一支香,香头发红。
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香火味,整个堡就像一间巨大的道观。
手臂撑在粗糙的木桌上,拿起简陋的木碗,喝一口滚烫的粥,清淡中带着香甜,咸味很足。
夜幕降临,沉寂下来,香火味淡了。月光照在茅草屋顶上,光暗相间。房屋投下的阴影缓缓东移。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第一道阳光照在门前,堡里忽然活过来,发出各种声响。
脱下盔甲,收好刀剑弓弩,赶着牛车,载着铁犁,往田地里去。滴下的不再是血,而是汗水。收获的不再是生命,而是粟麦。
汗水顺着黄铜色的肌肤流下滴落黑色的泥土,接过木碗一口喝光清水,女人脸上的笑容就像秋天荒野里的花朵,脸上的红晕就像树上红色的果实,眼睛就像清澈的井水。
傍晚时分,纷纷返回土堡。有人在堡门前回头西望,久久不动。有人叹息一声,走入门内。
有人说:“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有人答:“我们只是平民百姓,除了为宋大人祈福,还能怎么样呢?”
宋融获罪的消息传遍兖州、泗水、费&县三地,人们为他祈福,希望他能平安无事,还回来做县令。
消息也传到沂州城。
沂州刺史王徽在为朝廷的命令发愁,朝廷命他领军去救援郭敬,他可没这个胆子。亲信进来禀报,说杨恭仁请王徽去一趟。王徽哼了一声,心想:杨恭仁,你不就是杨忠的外甥吗?我给杨忠面子,才客气地招待你,你竟然让我前去见你?应当你来拜见我才对。
为了将来有人在朝廷上替他说话,王徽还是去见杨恭仁。
杨恭仁坐在软榻上,搂住两个歌姬。八名歌姬在他前面起舞,屏风之后,传来音乐声。他没穿鞋,袒胸露乳,身旁的歌姬也是如此。
王徽一点都不避忌,径直走入,坐下。
对他们来说,歌姬就像糖果,客人来了,舍不得拿去招待客人,就是小气,会被人嘲笑。
杨恭仁向王徽倾去,说:“我们要发财了。”
王徽不明白,问:“发什么财?”
“宋融获罪,本来分给朱家的那一份,就不必再分。还有,那些百姓手里的田地、牛羊马匹等,也应当是我们的。”
王徽张大嘴,吐沫从长长的胡须上流下。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立即用衣袖遮住半截脸,擦了擦。他说:“百姓手里的东西,是宋融送给他们的,我们怎好夺来?”
“当初领东西的时候,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朝廷给的,并非宋融给的。”
王徽心想:那是宋融怕惹麻烦,才故意这样做。他说:“宋融是杨妃的干儿子,算起来,也是你的亲戚。”
杨恭仁撇撇嘴,说:“他算什么亲戚?不过是一时政治联手所需。现在他获罪,据说天子震怒……”他压低声音,头往前伸,说:“我们与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
王徽心想:据说?显然是杨忠写信来说的。杨忠是中书令,了解天子的想法。这么说来,宋融死定了。
想到百姓手里的数亿钱财物,王徽的心砰砰跳动。他说:“就怕费&县军作乱。”
“怕什么?朝廷已经在河南、河北两道募集新军,一旦新军练成,立即能扫平反贼。谁敢在大军眼皮底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
王徽微笑,点点头,说:“杨都尉高见。”
杨恭仁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商议妥当,王徽和杨恭仁立即出发,带着官差,到费&县去。
来到费&县,王徽和杨恭仁坐镇县衙,官差们到各村寨,要收取财物。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官员们吃肉喝汤,官差们弄点油水。
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到各处村寨里,乡老们立即热情招呼。收成好,人就热情好客起来。摆开宴席,杀鸡宰羊,送上好酒。
官差们吃得连连点头,说:“乡老们,朝廷要让大伙缴纳欠下的债务,你们通知大伙,赶紧准备好,我们一一收取。”
乡老们大惊,问:“我们什么时候欠下朝廷的债务?”
官差们拿出收据,展示给乡老们看。
此处很特别,乡老们都识字,官差们反而不识字。乡老们见上面果然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张三收取沂州刺史府发放种子若干,耕牛一头,泥胚房屋一间,粮食两担……
乡老们都笑,说:“这是宋融大人给我们的东西。”
将手里的纸张摇晃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官差们纷纷说:“你们看清楚,是沂州刺史府发放的,与宋融有什么关系?”
“没错,写的是沂州刺史府,可附近三十万人,哪个不明白,是宋融大人给的。”
呸了一声,官差一巴掌打在乡老脸上,说:“白纸黑字写着沂州刺史府,你们还想抵赖?真是刁民!给你脸,你不要脸,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露出凶恶神态,拔出横刀,将一众乡老吓得连连后退。
将嘴里的鸡骨头吐出,手掌往下一拍,将收据按在桌面上,顺手撩起下摆,抬起腿来,搁在板凳上,伸出手去,手指几乎按在乡老的脸上,说:“啊哈?!今天,你们想认不想认,都得给我认;想交不想交,都得给我交。否则……”
一名乡老连忙掏出钱财,上前递给官差,他斜着眼睛扫一下,伸手横拨,用力推开乡老。乡老体弱,跌倒在地,钱财散落一地,扬起些许烟尘。官差“呸”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落在乡老脸上。
乡老们看出来了,官差是铁心来收债的,并非只是来打打秋风这么简单。他们聚拢在一起,低声商议,很是苦恼,毫无办法。
要说理,官差们还真是占据着道理,有收据白纸黑字为证。当初宋融也说过,是朝廷给大伙发的东西。要说情,彼此之间没什么大交情,官差们显然不会理睬。
将房屋、牛羊、粮食等统统交出去,他们又不甘心。前一刻,大伙还在看着仓库里的粮食傻笑,下一刻这些东西就没了,这不是折磨人吗?
有的妇人知道不好,坐在地上,抱着头哭泣。她们想不到什么办法,就只能如此。她们用长长的衣袖擦眼泪。衣袖这么长,以至于将他们的手掌都笼在里面,显得有些多余。
还有的妇人裙摆拖得很长,落在地上,弄得有些肮脏。如果是在光洁亮丽的大宅院里,倒是可以穿这样的衣裙,可是在泥土房屋内,就有些不合适。
她们家里的日子刚刚好过些,迫不及待地学富贵人家,弄出长长的裙摆和衣袖。
男人们闻讯赶来,聚拢在门外,纷纷议论着。他们几百人之多,看着五个官差,反而显得畏畏缩缩。其中,不乏敢与反贼拼死厮杀的军汉子。他们有胆气,但更加明白,没法与朝廷官差和大军对抗。一旦动了官差,就是谋反,大军必然会来剿灭。朝廷不会接受反贼们请降,同样不会接受军汉们请降。
有人抓挠头发,有人抽旱烟,有人蹲地上,有人默默不语,有人望着天际,有人拍打泥壁,有人低声咒骂,有人高声嘲讽。
官差们一边谈笑,一边喝着小酒,吃着野味,浑然没将这些泥腿子放在眼里。他们的眼睛在长得略微俊俏的媳妇、姑娘们身上转来转去,嘻嘻哈哈,议论着。官差走过去,假意要打酒,伸手在一个小媳妇臀上重重捏一把,哈哈大笑。
小媳妇惊叫一声,连忙跑开,躲在男人背后。男人咬牙切齿,就要上前殴打官差,被同伴们拉住。他力气很大,三个人都拉不住他。乡老们连忙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他劝住。
走到男人面前,官差歪嘴笑着,露出左边牙齿,说:“怎么,想打我?你打啊!来,来,来,你打啊!”他凑了过去,将一边脸朝着男人。
同伴们连忙将男人拉走,免得他一时忍不住怒气,真的打了,必然会被抓到大牢里,那时不死都要脱一层皮。
以往,官差们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现在不同,他们领了命令,知道就算激起民变,刺史不会责怪他们,反而会出兵剿灭。因此,他们就比往时更加嚣张霸道。
一旦有更大的权势,往时不敢想的、不敢做的,就纷纷浮出脑里,渐渐地胆子大起来。官差们想钱的,琢磨着待会如何勒索钱财;好色的,用眼睛四处打量着媳妇、姑娘们;好酒的,喝得不亦乐乎;好权的,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看着旁人害怕的样子,十分高兴。
一个官差趁众人不注意,溜进厨房,看到一个小媳妇正在烧水,上前从后将她抱住,用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从了我,我减免你们一半债务。”
听到这话,小媳妇没有猛力挣扎,官差心里大乐,以为得手。
小媳妇本是寡妇,男人被贼人害了,贼人看她长得俊俏,就留她一条性命。后来,她逃走,到了费&县,安顿下来。忽然有了许多田地,耕种不过来,只好找个男人成家。
被贼人糟蹋过,小媳妇本就对此看得淡了,听得能减免一半的债务,登时有些意动。官差将她翻转过来,看着她俊俏的脸庞,心里的火越烧越旺,顾不得旁的,先要将她占了再说。他撕开小媳妇的衣襟,匆忙解开腰带裤子,就要做了坏事。
一条大汉从门外闯进,举刀劈下,登时将官差的头颅砍了。小媳妇被鲜血洒了一身,没有发出惊叫声,很厌恶地将头颅推开,又推开无头的尸体,愣愣地看着男人,说:“你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干脆去做了贼人吧。”
男人握紧刀,看着小媳妇,咬着牙,十分不愿意离开。好不容易才有了安稳富足的生活,好不容易!
小媳妇看了看身上的花衣裳,叹口气,说:“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做贼人吧。”
男人强忍悲伤,低声呻吟,说:“不!”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显得嘶哑。
一个妇人进来,看到厨房内的情景,发出惊叫声。众人纷纷围拢过来,都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四名官差手忙脚乱地抽出腰刀,指向男人,大声叫喊,让他放下刀,束手就擒。男人握紧刀,盯着官差们的脖子。
官差们感到一股寒意,纷纷退后几步,转身就要跑回去报信,带领大军来围剿这个反贼。
有人喊:“不能让他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