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离开后,天子对大臣们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议论,如何平叛?”
杨忠、沈盈、李知本、刘奇、程节都不作声。
等了好久,天子忍不住,喝:“刘奇!”
刘奇站出一步,说:“臣赞同沈侍中的方略。”
沈盈连忙说:“臣的方略还有缺失,刚才臣思虑不周,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
天子哼一声,很不满意。刚才沈盈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忽然间就变成了胡言乱语?那么,刚才天子听得连连点头,岂不是赞同他的胡言乱语?岂有此理。
李知本不等天子看来,头一歪,吐沫从嘴里流出,滴落衣襟上,在装睡。天子摆摆手,高士上前,忍住笑,推了推李知本。李知本装作惊醒,猛然坐直身体,瞥高士一眼,用手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哼哼两声。
天子说:“李侍中,你不是一向善辩能言的吗?”
李知本说:“臣年纪大了,快六十,近来精力大不如前,总想着辞官回家,安享天伦之乐。”
以往的事情,他就算没有本事解决,也能看出点脉络,不至于束手无策。可现在的事情,他是看都看不懂,起了敬畏的心思,就想辞官。
天子忍住怒气,瞥杨忠一眼,知道他本事不济,没问他。
程节不等天子询问,先站出来。天子满意地点头,听得他说:“臣无能。”
一股怒气涌上胸膛,随即渐渐平息。天子知道,如果有办法,这些大臣们一定会说话的。就算是得罪人的事情,他们也有办法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把柄。这些人都是天下的英才,不管他们有多少缺点,聪明才智是顶尖的。
但他们的对手是宋融,那个被囚禁在木笼里,脖子直不起来的人。就是那个人,让这些聪明绝顶的大臣们通通变成哑巴。此刻,哪个说错一句话,将来朝廷大军覆灭的黑锅就会套在他的头上,轻则身死,重则族灭。
天子也不敢随便说话,一旦说错,被大臣们发现天子竟然是个蠢材,那时,想要谋反的人就多了。谁愿意臣服于一个蠢材?没人愿意。
人人都想当天子,但没几个人明白,只要少那么一点点本事,坐上那个位置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只有本事天下最大的人,才能坐得安稳。
沉默好一会,天子说:“李侍中年纪大了,也该回家安享晚年了。”
李知本有些心酸,跪下叩头,然后爬起来,走出宫殿外。他看一眼西斜的太阳,觉得寒意颇重,搂了搂身上的衣裳。叹口气,心酸的感觉去的很快,随即觉得无比轻松。
他往宫外走,一边走,一边筹谋着,派家族里的哪一个年轻人去宋融那里呢?不对,是去曹越那里。宋融那里毕竟危险了些,曹越那里还算安全一点。
有的时候,事情没法那么完美,他想派去的,说不定别人还不领情呢。既然如此,不如看机缘好了。谁想去,那就让他去。
此时,李知本忽然想起,李普的儿子李轨不是在宋融和曹越那里吗?他暗骂:老狐狸,原来早走出一步。
李知本年纪大了,能放得下权势,但杨忠、沈盈、刘奇、程节可没有这样的修养,也没有那么大的年纪,当然是放不下的。
此时,他们必须解开僵局,或者找到一个傻子出来承担黑锅,或者结成联盟,共同应付可能出现的危机。
沈盈低下头,偏向右边,对着刘奇,挑了挑眉毛,暗示:你怎么看?刘奇歪了歪鼻子,示意:别人呢?
沈盈对着程节眨了眨眼睛,程节努了努嘴巴。沈盈不明白他的暗示,又用力眨了眨眼睛。
天子看到他们实在有些辛苦,就说:“朕乏了,出去片刻,回来后,想必爱卿们都有办法了。”
等天子出外,沈盈等人松口气。沈盈说:“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都是兵部的责任。”
刘奇哼一声,说:“下官只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还不是宰相。”
杨忠说:“如果你不说话,那我们就僵着,看谁先倒霉。”他有杨妃这个护身符,有恃无恐。
沈盈、程节、刘奇三人瞥他一眼,心想:不就是靠女人嘛?没有杨妃,你早就死了十七、八遍了,我们只是没有对你动手而已。
如果是在以往,反贼作乱,大军叛变,宰相就应当承担责任,会被罢职。现在,人人都看出形势不妙,当然不急着扳倒杨忠,估计也扳不倒。到了将来,时机合适,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的头上。
沈盈说:“刘侍郎,你先说,然后我们一起表示赞同,在奏章上署名。将来出了事,一起承担。”
“那我到底说啥?”
“你不是兵部侍郎吗?还来问我们?”
“我是兵部侍郎,可我不是神仙,斗不过那个妖怪。”
“不管如何,你弄个最稳妥的法子,务必不要拖累大伙就行。”
刘奇左思右想,稳妥的法子有很多,可遇到宋融,就全都不稳妥了。过了好久,刘奇说:“让大军聚齐,稳步推进,万万不能冒失,要首尾相顾,左右呼应。”
沈盈觉得这个法子好,如果这样都出事,那就是前线的将领不会打仗,与决策无关。反正刘奇知兵,将来争吵,就让他去吵,总能说服天子和百官的。
程节说:“就怕郯王贪功,全禄莽撞,坏了大事。”
沈盈说:“不怕,下旨意严令,不得冒进,违者杀。”
刘奇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沈盈笑着说“那正好,出了事,就是他的责任,与我们无关。我们不仅仅下旨,还要连下三道旨意,不,十三道旨意。我看谁敢违令冒进?”
众人想了好久,自以为稳妥,就放松下来,坐在矮凳上,等候天子回来。
天子回来,听到大臣们的办法,觉得不错,点头赞同。
事不宜迟,天使带着旨意,立即奔赴各处。
第一道旨意先到洛阳,郯王接了旨意,登时不高兴。他刚刚派了六千大军前去堵截渡河的北贼高翔,怎么不得冒进的旨意就来了?这不是与他为难吗?
郯王犹豫不决,问长史崔培。崔培说:“千岁,不得冒进的话,只是套话而已,不必太在意。将军们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郯王笑着说:“还有一条,这是朝廷诸公推卸责任惯用的法子。”崔培也笑,点头称是。
郯王派去的大军由右龙武将军薛万率领,已经出发两天。此时,北贼高翔的人马正在日夜渡河,只要堵住南岸的缺口,就能将所有的北贼剿灭。薛万精通兵法,深知责任重大。他领着大军不停赶路,希望抢在反贼全部渡江之前堵住他们。
正当郯王想象着,堵住北贼,一举剿灭,抢了永王的功劳时,第二道圣旨到了,依旧是不得冒进。
郯王和崔培面面相觑,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连发两道圣旨,就为了说同样的一件事情?
崔培说:“或许,可以不加理会,薛万就要到达反贼渡江的地方了,一旦成功,就是剿灭反贼的首功。”
郯王意动,犹豫好一会,才叹口气,说:“不行。不能为了这件功劳,让陛下以为我敢抗旨。一道旨意就罢了,两道就……还是让薛万回来吧。传令,薛万立即撤军。”
随后的十几天里,一道又一道的圣旨接连而来,都是让郯王不要冒进的。此时,郯王已经没有任何冒进的想法,最希望圣旨不要再来了,否则用来接旨的香烛都要不够用了。
永王接到的旨意刚好相反,务必立即开始进攻,不能让反贼逃过黄河。
面对反贼高翔时,天子和朝廷大臣们胆气十足,完全不担心会遭到失败,当然要催促永王立即进攻。
永王是有苦说不出。他手里捏着两万大军,还有朔方军、范阳军归他指挥,按理说要剿灭反贼是易如反掌的,只可惜朔方军、范阳军都不听他的。
以前,朔方军对于永王的命令还是比较敬重的,往往不打折扣地执行。自从郭敬死后,朔方军兵将们的想法就发生忽然的转变。特别是宋融被抓、曹越被软禁的消息传到后,更加人心浮动。
宋融被抓、曹越被软禁的事情,朝廷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所以消息传开很慢。而郭敬大军覆灭的消息根本就掩盖不住,一下子就传开,所以反而先被众人得知。
一开始,众人以为郭敬是力战不敌而死,这是常有的事情,没什么可埋怨的。但是听说宋融、曹越的事情后,众人心里就有了怨气。
宋融做过怀县令,他的事情,朔方军的兵将们都是了解的。要说他勾结反贼、图谋不轨,他们完全不相信。这些兵将都明白没有援军的后果,听得救援的费县军散去,然后被逼反,他们都暗自幸灾乐祸。再看郭敬死后,朝廷立即派出大军,心里更加凉了。
永王的命令,逐渐没人愿意听。就算当面答应,过后也阳奉阴违。反正朔方军的将军们是朝廷任命的,永王管不着。他最多上表弹劾,那就彼此打嘴仗好了,这些将军们并不害怕。
永王心肠软,本事不大,只好听之任之。只要反贼们不冲出来就好。
直到今天,接到圣旨,他才勉强派长史齐衡去传令,他是不愿意召集将军们前来的,免得看到他们的面孔就生气,等到将军们阳奉阴违的时候,还丢了面子。
齐衡回来,永王立即问:“如何?”
齐衡苦笑,说:“朔方军营寨里发生了瘟疫,每日都要丢出十具尸体,说必须封锁营寨,任何人不得出入。”
永王大惊,发生瘟疫,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连忙说:“那赶紧隔绝内外,派遣医官前去。”
“不必了,我仔细查看过,那些尸体上根本就没有瘟疫的症状,只是有很多的刀砍痕迹,浑身血肉模糊的,有些吓人。他们又立即将尸体烧了,没让我细看。”
永王不禁用衣袖捂住鼻子,生怕齐衡惹了瘟疫,传给自己。
齐衡连忙退后一步,说:“臣的家乡曾经发生过瘟疫,那时我没死掉,从此就不怎么怕瘟疫了。我时常忘记自己与众不同,请千岁恕罪。”
永王摆摆手,话音不太清晰地说:“范阳军又如何?他们不至于也染了瘟疫吧?”
齐衡再次苦笑,说:“全禄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臣见了他一面,他说话都说不清楚。”
“病得真不是时候,算了,先这样吧。你派医官前去探望,别失了礼数。全禄那个粗人不懂这些,咱们可不能不懂。”
“是。”
第二日,圣旨又来,与前一份不同,这次是让永王过河后,不得冒进。
朝廷的大臣们以为,永王指挥三支大军,要剿灭反贼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会过河,当然要命令他不得冒进。他们不知道,永王的三支大军动都没动。
永王无法,派齐衡再去催促。
齐衡到了朔方军营寨外,看到朔方军依旧在烧尸体。没有让他进去,他没办法,只好将命令、书信丢进去,希望朔方军的人能看到。他又到范阳军中,立即被迎进去,坐在大帐内,由全禄的儿子全思陪伴。
齐衡不喜欢全思,皆因对方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一般的人多半看人的眼睛,或者脸庞,但全思似乎喜欢盯着人的脖子看。这也没什么,可他的眼神非常古怪,让人觉得有些心寒。
全思是胡人,眼睛碧绿,胡须发黄,这也让齐衡很不喜欢。他是正宗世家大族的子弟,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轩辕黄帝的时候,全天下只有七家能与他家平起平坐,就连天子家,也要排在他家之后。
开国的高祖曾经下令修撰天下世家的谱系,崔、齐等八家排在木家即皇家之前。高祖下令再改,还是如此。他换了第三批人,再改,依然如此。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硬生生地将皇家列在最前面。但是,朝野内外,依旧公认崔、齐等八家排在皇家之前。
这样的家族中出来的子弟,将家世看得极重,就连天子的求亲都敢多次拒绝,拒绝的理由很简单,皇家的家世配不上他们家的女儿。齐衡当然看不起胡人全禄和全思。如果不是有王命在身,他都不愿意踏入此地。
这八家的家主鼻子全都是朝天长的。当然,这样的人做不了官,只好在家里每天“长鼻子”。
能做官的,像齐衡这样,算是最能待人客气有礼的。
全思没话找话,齐衡仰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全思没有办法,忍住怒气,还是自言自语。说到后来,全思也怒了,干脆不说,两个人就坐着默默喝茶。
张通儒陪着全禄,在另一处大帐里。全禄坐在大桌子前,举着一条羊腿,张嘴咬住,大嚼。张通儒在旁说:“齐衡又来了,说要见节帅。”
“他说了什么事没?”
“说了,永王令,立即进攻反贼,务必不能让他们渡河。”
全禄冷笑一声,摸着黄黄的胡须,沉思起来。张通儒颇为惊异,以往全禄遇到事情,随口就说,必中。此时,他要沉思之后才能做出决定,显然事情很重大。
“朝廷怕了。”
“啊?朝廷怕谁?”
全禄瞥了张通儒一眼,十分不满意,与他说话,太累。张通儒也知道全禄的想法,连忙低头说:“节帅才智绝顶,我万万不及,连百一都不到,听不明白节帅的话,并非我太笨。”
全禄没有真的怪罪张通儒。这么多人里,唯有他看得出自己的不凡,甘愿投效,算是难得的人才。他还需要张通儒去办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朝廷怕了宋融。”
“宋融?他不是被囚禁在京城吗?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不怕,为何不派人去南岸堵截?反而要北岸加紧进攻?要知道,攻城为下,这个道理,傻子都懂。反贼已经没粮食,只需等个十天半月,他们就会崩溃,何必急着进攻,拿人命去填?”
“可是我不明白,宋融有什么可怕的?”
“我也想不到。火烧白马渡?到底是谁干的?”
全禄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忽然困惑,忽然微笑,忽然皱眉,忽然摇头。张通儒知道,就在那一下摇头、微笑、皱眉之间,就有十几条计策涌现。
他忽然指着一处,说:“宋融要偷袭,截断朝廷大军的粮道。”
“那时,节帅领军前去救援,必可立下大功。”
全禄用很古怪的目光看着张通儒,问:“我为何要立下大功?”
“当然是为了升官……哦?”
全禄哈哈大笑,说:“我现在没有立下大功,那么,我升官了没有?”
“升了。”
“宋融救援郭敬,赈济二十万灾民,立下大功,结果如何?”
“囚禁在京城,生死未知。”
“哈哈哈……你说,是我高明,还是宋融高明?”
“当然是节帅高明。”
全禄叹息,说:“宋融是个人才,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张通儒心想:确实有些可惜。不过,宋融那样的人,还是别来的好,否则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体会了全禄“不立功才能升官”的意思,张通儒心里有底,来到齐衡所在的大帐内。
全思看到张通儒,哼一声,不起身迎接,显得傲慢无礼。齐衡知道张通儒是全禄的亲信,在范阳军内权势极大,只好站起来迎接。
张通儒对齐衡说:“齐长史,节帅病重,没法起身,更加没法见你,希望你见谅。”
齐衡笑着说:“由别的将军领军,也是一样的。”
“不不不,节度使乃陛下亲授,怎能一样呢?等节帅病好,我必定告知他永王的命令。”
齐衡叹息一声,只好离开。
全思对张通儒说:“张先生,你如此大才,何必一心辅助老头子那个蠢货,来帮我不是更好吗?”
张通儒打个哈哈,心想:你才是蠢货。也怪节帅,连自己的儿子都骗,太过小心了些。不过,这样一来,天下间还真是没人能看得出丝毫破绽,除了我张通儒。
张通儒时常领受全禄的命令,做出一些事情,每言必中,范阳军中人人都很佩服。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全禄授意,都以为张通儒才智通天。全思也是如此,时常说话招揽张通儒,希望他来帮自己,而不是帮他的父亲。
只有张通儒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不敢答应,与全禄做对,不是找死吗?
回到大帐内,全禄没有问事情办得如何,他知道必定已经办好,就说:“你立即出发,到北边去,悄悄放突厥人入关。”
张通儒大惊,有些犹豫,说:“节帅,那样我们会损失惨重的。”
“朝廷的旨意会很快下来,必定要求我领军渡河,那时凭装病就躲不过去了。又不能像朔方军那些油子,弄个瘟疫出来,只好放突厥人入关。那时,北边各地报急,我们就回北边去,不参合南边的事情。”
“节帅,依你看,南边哪一方会赢?”张通儒实在是太好奇,忍不住要问。
全禄并不介意,这表明他在张通儒心里的地位牢不可破,说出去的话已经等同于结果必定是这样。他说:“不好说,如果由宋融指挥,那么我赌他会赢。但是,现在他在京城,被囚禁着。”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想到要用一万人马对抗朝廷八万大军,张通儒觉得有些头疼,也摇摇头。
全禄指了指他,摇了摇手指,示意他不行。张通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与全禄差得太远,并不觉得受轻视而发怒。
张通儒日夜兼程,赶到北方,暗中指使心腹将领,聚拢兵力,作出无力抵挡的姿态。然后撤兵后退,据守坚城,将南下的道路让开。
初时,突厥人以为有诈,不敢随便南下。后来,他们实在忍不住,就冲过去。宁愿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
北边的各个州县受到突厥人的劫掠,纷纷报急。
范阳军中的军汉们都是北方人,听说亲族乡亲们正被突厥人劫掠,非常担心,多有归意。他们日夜聚集在全禄的大帐外,希望他领军返回北方。又求行军司马写书信给永王,请他代为禀奏朝廷,要返回北方抵挡突厥人。
聚集在全禄大帐外的军汉听说全禄病得不轻,就到永王府外去。
永王觉得事情非常难办,一不小心,激起兵变就不好了。他不考虑用严酷的手段压服军汉们,既与他一贯行事不符,对他的声望有损,又会让范阳军怀恨在心。
很快,朝廷的旨意到了,命范阳军返回北方抵挡突厥人,而朔方军则封营,不得进出,等待瘟疫散去。
全禄留下养病,全思带领兵马返回北方。而朔方军则继续封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