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站起,又缓缓坐下,不敢到宫殿外去,似乎不外出,来的就不是噩耗。
高士环顾众人,弯着腰,轻轻提起脚,然后轻轻放下,很慢很慢地走出去,生怕发出些许声音,惊扰此处的安静。
到门边,他轻轻推开门,把头先伸出去,然后是手指,对着外面的侍卫示意,不要做声。然后,他才将身子移出门外,再然后,是腿脚。
他不敢把门关上,一溜小跑,到玉阶之下,如刚才般,等候使者到来。
一骑疾冲而来,高士心急,连连向使者招手,示意他快一点。使者已经够快的了,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飞马疾驰,到此刻已经有些吃不消。
到玉阶前,使者翻身落马,没了力气,从马背上直接摔倒在地。
高士快步上前,抢过使者怀里的盒子,往回走两步,忽然回头,看着使者,希望从他眼睛里看出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使者低下头,高士心想:完了。
他捧着盒子,一步步慢慢往上走,仿佛到了尽头宫殿外就会大难临头一般。终于,来到宫殿外,他走进去,举起盒子。
天子立即离开御座,上前两步,伸出手,准备接过盒子,忽然急忙放下手,转过身走两步,强行镇定,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说:“娘!”
他太过用劲控制喉咙,反而发出古怪的音调,把一个“念”字读成“娘”字。
没人敢笑,就连偷笑都是不敢,也不想,他们盯着盒子,仿佛盯着什么怪兽。
高士举起盒子,向众人展示上面的封蜡,天子往后摆摆手,仿佛后面长了眼睛,示意他不必磨叽。
高士打开盒子,拿起信封,撕开封口,抽出文书,展开一看,文书从他手里滑落。
天子侧耳倾听,没听到声音,缓缓挪动脚步,身体有些不稳当。他走到御座前,用手扶住桌面,曲着手臂用力,才支撑住身体,然后慢慢转过身,缓缓坐下。双腿吃不住力,身体猛地一坐,发出一下闷响。
等了片刻,天子用力一拍桌面,大喝:“念!”桌面的玉玺等物胡乱跳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门外的禁卫听到那么大的叫喊声,忍不住走近两步,往里面探下头,见没事,就又站直身体。
高士还记得上面的内容,不必弯腰去捡,颤抖着声音,说:“白马渡被烧,水师全军覆没!”
“啪!”刘奇手里的细棒落地。“叮!”天子手里的玉佩落地。“哐!”李知本手里的药壶落地。三下声响,同时发出。
然后,“哐啷!”两名禁卫手里的长戟落地。同时砸到对方的脚上,他们吃疼,提起脚,单足站立。他们不敢叫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来不及稳住身体,往前倾,脑袋碰撞到一起,整个人都撞得晕了,然后侧倒,从玉阶上翻滚下去,一路发出闷响声。
李知本是个六十多的老头,胡子全白,平时走路,慢悠悠的,腰弯着。幸好脑袋没歪,否则就像宋融那样。他站起来,一下子躲到矮凳后面,蹲着,动作敏捷快速,比少年人没差多少。他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宋融,仿佛生怕他过来咬自己一口。
天子指着宋融,手臂颤抖,嘴张开,说不出话。过了片刻,他才说出来:“那……拿……拿……黑狗血来!”
高士连忙转身就跑,去找黑狗血。
刘奇本是战场厮杀过的汉子,此时也吓坏了,说:“我听说,女人的东西可以辟邪,坏妖人的法术。”
他跑到宫殿外,大声叫喊:“快,拿女人的贴身衣裳来。”
李知本颤抖着声音,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乱力神!子不语怪神力乱!子不语……子不语……”读了几十年的《论语》,此刻竟然念不顺畅。
高士找来黑狗血,刘奇不知道从哪个宫女那里找来贴身衣物,天子伸手抓住禁卫腰间的剑柄,用力抽了几下,没能抽出长剑。刘奇伸手按一下卡簧,天子猛然抽出长剑,将他的手指割破。天子倒退几步,被高士扶住。
天子抢过黑狗血,往宋融头脸上一泼。刘奇顺势将贴身的衣物丢在宋融的头上。天子持剑往前刺,看到宋融伸手一指沙盘。他的目光登时顺着看过去,看到东边那些白色的旗子,上面仿佛有“宋”字浮现,喊杀震天。
他连忙伸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宋”字消失,喊杀声也没有了。他的长剑本来刺向宋融的脖子,后来偏了一下,刺在他的肩膀上。
此时,天子冷静下来,将长剑交给高士,回到御座坐下。
众人寻思良久,想不到要说什么。
天子忽然说:“你先回去吧。召兵部侍郎曹越觐见!”
这两句话完全搭不到一起,但是众人立即明白话语的意思。这是告诉宋融,曹越没死,你不必担心。天子生怕丢了脸面,就说召曹越觐见。
宋融走过去,将代表京军的四个旗子拿走,出了宫殿。
高士连忙跟着出去,将门关上,然后转身,露出笑容,连连摆手示意,小内侍们赶紧跟上。到宋融身边,高士脱下衣裳,高声说:“快,别弄脏了地面。”他挤眉弄眼,小内侍们还在发愣,他说:“把衣裳脱了。”小内侍们醒悟过来,连忙把衣裳脱了,学高士的模样,给宋融浑身上下擦拭。
又有机灵的内侍到宋融身后,趴在地上,伸出双手,捧住铁链,好让宋融便于行走。宋融每走一步,小内侍就在地上爬行一步,紧紧跟随。幸好他手脚灵活,才能如此。
宋融走路时,头往一边歪着。有小内侍伸手去扶住他的头,扶了左边,他的头就往右边歪去。另一个小内侍连忙上去,扶住右边。宋融的头左右摇摆,总是觉得不舒服。
曹越被软禁在鸿胪寺里,听闻被召见,就带着丁山、白守、李轨前往。到宫门外,正好遇到宋融从里面出来。宋融举起手里的黑色旗子,仿佛在让阳光照射,要看得仔细些。曹越瞥一眼,走入宫门内。
天子听说曹越来了,问高士,宋融与曹越是否交谈了?高士照实回答,没有。
曹越走上玉阶时,想:宋融举着黑色的旗子,必定是用来标示敌我的,这样的旗子兵部那里常见。他从皇宫里出来,当然是去见天子。看高士等人的举动,想必他又说出惊人的言论,吓得他们够呛。然后,他把一些旗子拿走,当然是要攻心,希望迫使天子和朝廷做出有利于他的决策。
什么样的决策会有利于宋融?朝廷大军几乎没有什么缺点,无论是人数、器械、训练等,都远超叛军。唯一的缺点就是朝廷大军人太多。
如果旁人知道曹越的想法,必定以为他是个蠢蛋,人多还是缺点?
他继续想:人多,需要的军粮就多,转运就越发困难。一旦朝廷大军出发,被阻挡在坚城之下,那么后方的粮食存储之地就成了唯一的弱点。如果出奇兵,偷袭那处,或者劫掠运粮队,朝廷的大军就会因缺粮而大乱。
本来,朝廷中知兵的人不少,如果先派两万大军前去对峙,然后派两万大军在后接应,又有四万大军在后坐镇,叛军根本就没法劫掠粮道。所以,宋融必须迫使天子和朝廷做出八万大军一同推进的决策。
这样的决策,有利于速战速决,又避免分兵被各个击破。那么,宋融如何能让天子和朝廷觉得分兵就会被各个击破呢?无论怎么看,朝廷的大军都不至于被各个击破的。一定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想到这里,曹越回头看了看,见李轨咬牙切齿、皱眉闭目,正在苦苦思索,心中一动,想到:宋融这家伙,惯会发掘人才,难道他留了后手在费县军里?他又摇摇头,宋融不是个留后手的人,他完全没有造反的心思,怎么会留后手呢?如果他有别的心思,就没法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了。
曹越已经猜不到宋融的想法,并非他才智不及,而是不了解杨英的事情。
李轨能猜到宋融的旗子是从皇宫里拿来的,但他猜不到为何要拿走旗子。他根本就不敢想象,宋融要一举覆灭朝廷大军。旁人都是生怕敌人兵多,可宋融、曹越、杨英生怕敌人兵少。
曹越入内,天子没有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他召见曹越,本就是为了让两兄弟见个面,好知道彼此没有出事,安一下他们的心。
宋融的表现太惊人,已经完全不像一个人,而是神魔鬼怪。天子用黑狗血泼在他身上,似乎将他当作什么邪恶的东西,其实他内心深处明白,宋融并非什么邪恶的东西,而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宋融有本事在千里之外,牢笼之内,预料到“火烧白马渡”,那么他当然有本事做到这样。天子不愿意承认,但隐隐约约觉得,宋融也能覆灭朝廷的大军。他不知道如何去覆灭,但就是知道他能。这种想法像毒蛇一样,慢慢地啃噬天子的心。
把宋融一杀,也就完事,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不少见。但天子想到,一旦朝廷大军覆灭,叛军就会长驱直入,来到京城之下。那时,整个王朝都会到了覆灭的边缘。
要号令天下,除大义名分外,还依靠京城十万精锐大军。这是耗费了国库十年财物以及十年时间才练出来的。一旦失去这些,不说叛军,只怕各地的诸侯都会起异心。
反贼蜂起,诸侯割据,真是王朝覆灭的前兆。
如果要找一个在王朝即将倾覆的时候力挽狂澜的人,毫无疑问,当然是宋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天子想起这两句诗,宋融到底是周公,还是王莽?
天子在想心事,大臣们也在想心事。他们心情平复下来,不由自主地想到宋融身上。天子想的是江山社稷,大臣们想的则是权势富贵,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有家族的。把江山社稷比作家族前途,天子和大臣们想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
反贼蜂起,诸侯作乱,又有多少家族会灰飞烟灭?那时,每一个家族都要投注,希望自己跟对人。很多家族都是两边下注,甚至三边、四边下注,这样总有下对的时候。下对注的那一家就承担着复兴整个家族的责任。
在座的大臣已经在天子和朝廷上下注,不可能再转投旁人。那么,应当派何人去宋融那里下注?是派家族里杰出的子弟,还是送上最高贵的女子?
向一个被囚禁在木笼里的犯官下注,实在是匪夷所思。可是,这些大臣们想到此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万一,万一,万一,朝廷大军真的覆灭了呢?
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万一,他们心里已经做了朝廷大军覆灭的打算。
论心思敏捷,高士还在这些大臣之上。只那么一小会,他就明白,宋融未必会死。一旦他不死,将来就是他的天下。所以,刚刚踏出宫门外,他就立即变了脸,开始百般奉承讨好。
此时,宫殿内外,天子、大臣、内侍、禁卫、曹越、李轨等人想的都是宋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