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打听了两日,所得的结果与饭馆的店小二所说的果然一样,当真是没人见过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来到过这镇上。
而北山上那座闹鬼的道观也确实是传闻很多。据说那个道观曾经叫做一心观,如今却是连匾额都不知去向了,十几年前那里曾是香火繁盛的一座大观,前廊后殿也有数进院子的规模,哪料想突然一夕之间,观里的十几个道人全都给人摘了脑袋去,去进香的人发现之时,整个观里四处尸横,血腥遍地,好不恐怖。
出了这等大事,官家自然是要严查,可偏偏查了经年也破不了案,也只得将整个道观查封。观门从此就已经被锁上了,此后那地方就一直阴气森森。有人说一到夜里,那附近就起了雾气,雾气里有妖风阵阵,也有人说曾经听到过荒废的道观里传出过很多道人念经的声音,还有人说曾有个走村贩货的货郎在天擦黑的时候误打误撞走到道观附近,观里没有一星灯光,却听到里面传出来时隐时现的嘤嘤哭声。那货郎是外乡人,也是个贼大胆,便凑到道观门前,正要扒开门缝往里面张望,便觉得眼前眼前有一道淡淡的银光闪过,之后便什么也不知了。等那货郎再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几里地之外的一条溪水旁,货单子也不曾失落,竟然好端端放在他身旁。
回到客栈吃了晚饭,秦掌门便和逸阳在正屋里商议,打算明日一早前往一心观去探个究竟。逸阳问师父要不要带上暮宇和风儿同去。
正此时,屋门突然被推开,是风儿喘吁吁地一头冲进来,一把拉住亲掌门的衣裳:“我也要去观里,我师父说不准在那里正等我们回去呢,求你带我去。”也不等答复,便又道:“我师父不准我们出来的,求秦掌门跟我师父说说,别让我师父打我。”
逸阳一皱眉,心道这个小子怎的这般莽撞无礼,忙瞧向师父。但见秦正杰却似乎并未在意,看了风儿一脸猴急的样子倒似乎觉得有趣,当下拿了杯子倒了茶递到风儿面前,温言道:“看你玩儿得一头汗,过来吃杯茶,晚饭也吃过了一个时辰了,过会子就去睡了罢。”
逸阳不免心下诧异,当真是少见师父如此,何况风儿才见了师父不过大半日而已。
风儿接了杯子一口气就吃个干净,用手一抹嘴又道:“我想我师父,求你带我去找我师父,我师父一直都没回来,我……我着实害怕……”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秦正杰显然是起了怜惜之意,将风儿抱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岔开话题问:“风儿你识字么?”风儿点点头:“我认得,师父教过。”秦正杰又问:“你师父教你念书么?你会不会背书?”风儿眨眨眼睛,认真点头道:“我会背很多呢。我背一篇《恨赋》如何?我师父最喜欢我背这篇给他听。”说罢就自顾自背诵起来:“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烛光微微跳动,映得风儿的脸上越发的生气流动,而一双灵气四溢的眸子随着背诵的词句渐渐显现了异乎年龄的沉静,雌雄莫辨的童音也随了语调的越发低沉而阴柔之气益重,哪里像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只觉得他越发的古灵精怪。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背诵戛然而止,风儿沉下眸子,抿了抿嘴,又抬眼看了看秦正杰,突然眼泪夺眶而出,竟伏在秦正杰怀里大哭起来。
秦正杰着实是一惊,见怀中的风儿哭得双肩抖索,也便抚摸风儿的头安慰风儿不要难过。想来他突然不见了自幼相依为命的师父,小小年纪飘零在外,必定是吃了不少辛苦,这会子背了素日他师父最喜欢的文章,自然是勾起了伤心事,见他哭得痛,益发可怜他。
对于风儿口中的这位师父,秦正杰倒果然是很想一见,只从他给两个孩子所取的名字和素日教这孩子所读的书,想来也是位离尘避世的隐者。
逸阳仍是垂手站在师父身边,师父一直是淡然的性子,倒是从未见师父如此软语劝慰,不禁心下也觉诧异。再想见风儿那日给包子铺掌柜的打得口鼻都淌下血来犹不肯哭,此时又哭得肝肠寸断,也暗暗叹息了一声。
才睡到夜半,众人皆被震天动地的一声惊雷震得一惊而醒,风儿更是吓得一跳,惊叫之下一头扎在暮宇怀里,暮宇忙搂住风儿劝慰。
一时间屋外雷鸣闪电,倒听不清楚雨声了。
屋里给闪电映得雪亮,师兄弟几个都见风儿缩在暮宇怀里瑟瑟发着抖,招惹得赵飞在一旁披了被子笑道:“风儿你这般胆小,别是个毛丫头吧?”风儿身子仍旧靠在暮宇怀里,脸上惊魂未定,口舌上却不肯吃亏:“呸!你才是毛丫头!我假装害怕的,你给我骗了。”
逸阳也坐起身来,因就在风儿左近,分明看见惨白电光下,风儿眼角仍挂着泪痕,便开口道:“都赶快睡下,明日一早还要去一心观。”
果然第二日早饭之时,秦正杰见风儿脸带倦容,便道:“风儿,昨夜这样的雷声,只怕你也不得好睡,今日就在店里歇息,到一心观只怕要有二十多里山路,你就不要去了,找到你师父他自然来接你回去。”
风儿还不及说话,一旁伺候汤水的店伙计忍不住搭了话:“我的爷,这怎么要去那里啊?没啥可玩的,就是一片荒山里一个破道观,那地方就是大白天也有不干净的东西哩。”
秦正杰客气道:“多谢你。”看风儿眼圈发红,含了泪强忍着低下头去,便温言道:“风儿,你先吃饭,不吃饱怎么去见你师父?”
天气倒是难得的放晴了,但昨夜确是下了一场大雨,山路虽不十分泥泞,也并不好走。一行人出了镇子已然走了一个多时辰,秦正杰见两个孩子已经累得脚步有些踉跄,却只是互相拉着手,也不说话,咬着牙不肯放慢脚步,就让大家停下脚歇息了一阵子再走。
赵飞悄悄拉了暮宇和风儿,几颗松子糖吃得三人喜笑颜开。
秦正杰见逸阳仍是站在自己身边,便让逸阳也坐下歇息,逸阳方答应了坐在秦正杰身边。
秦正杰打发林书勇和顾澜生去前面打听一下道路,两人转身才走出十几步,便看见一个麻脸的中年樵子正从山上朝这边走来,林书勇便上前打听去一心观的道路,那人一听“一心观”三个字,登时吓了一跳:“你们要去那地方做什么?那地方邪气得紧。昨夜里雷声震天价响,我就看见那破道观的方向火光冲天,还以为发了山火,吓得睡也不敢睡,正寻思着这火要是烧过来我们就是摸着黑也得逃啊,谁料想后半夜一场泼水似的的大雨竟然又把火都浇灭了。今天一早我看这附近倒是没有被火烧,也不知那边如何,反正我是不敢过去,只怕昨夜是雷公爷爷收什么妖魔邪祟也说不定。”
林书勇和顾澜生互相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看师父。秦正杰显然是听到了,眉心微微皱了皱,突然,只听赵飞喊:“暮宇风儿,你们要去哪里?”便看见风儿和暮宇牵着手,两个人疯了一般地直朝山上跑去。
看天已正午,逸阳背着风儿转过一个小山头,方才风儿跑得太急跌了一个大跟头,手上臂上和膝盖上全跌破了。众人见一心观的方向的树木之后隐约有烟气,都赶紧加快脚步。
一心观前,风儿和暮宇已然是哭倒在地。
断壁残垣上还有零星的烟气,一片焦土中还可以依稀辨识当年这座道观的规模。但不知是怎样的雷火,竟然将这座四进院落的恢弘建筑以及方圆几十丈的树木都化作一片灰烬瓦砾。
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劝解,风儿突然立起身来,一壁跑进院子,一壁边哭边大叫:“师父!师父!你在哪儿?师父!……”
暮宇虽也伤心难过,但不似风儿这般,逸阳几个人追了风儿在几进院子里往来寻找,任凭如何劝慰,风儿只是不理。众人正无奈处,忽见风儿停步在被烧光了大门的门口,突然竟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秦正杰抢上去一把抱住倒下的风儿,发觉他已然是不省人事,忙忙掐了人中施救。
风儿还未醒转,就听见赵飞叫道:“快来看,这门柱上有字!师父去矣!”
逸阳忙去看时,只见给昨夜大火熏黑的石头门柱外侧,隐约还可见刻入石头的四个字:师父去矣,字迹虽有些模糊,当真却是铁画银钩的一笔好字,旁边似有些小字,却已然是无论如何辨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