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老师父不见了。眼前,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覆在我左手上,那手边放在一条素白的帕子,愣愣瞧了许久,我恍惚认出那帕子好像是大师哥的。
也不知自己这样趴了多久,浑身筋骨僵疼难受,胸口更是压得生疼,又憋又闷,连喘口气都费劲,想略动一动,却哪里有半分力气,只白白惹得下半截身子疼痛加剧。我合着眼呻*吟出声,后背被人轻轻按住:“风儿听话,别乱动,当心伤处疼。”我一听那声音更是浑身不自在,眼泪不争气地又淌下来。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拿起手旁的素白帕子给我拭泪,我想躲开,却没成。有人轻轻拍着我后背,我听见那个全无自知之明的大师哥竟然还又说什么“风儿别哭,没事了”,让人心下陡起无限恨意,咬牙狠狠说了句“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了”,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偏我这个不争气的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将这句发恨的气话说得很是软绵,听来倒更像是撒娇,直教人憋闷欲死。
我赌气直哭到力尽泪竭,却又一直不见大师哥再开口,偷偷瞥了他一眼,没想到竟然看到他正呆呆凝望着我,吓得我立时就没了声。
他似乎也觉出这样看着我忒吓人,就叹了口气,和颜问我:“还是很疼么?”
我实在是看不惯他这一脸和善,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又看他倒好像很是疲倦的样子,心中更升起一股火气:想来是因为拿竹板子打我太费力气,还真是辛苦这个瘟神了。
正如此尴尬面面相觑,窗外传来四师哥的声音:“师父叫大师哥过去。”真是苍天有眼,救驾及时啊。
大师哥便顺手将帕子放在我枕边,朝外面答道:“我知道了,你进来。”吩咐了四师哥仔细看顾着我,他才快步走出屋去。
等大师哥出了屋,四师哥便坐到床边来,朝着我好一阵子端详,笑道:“小丫头又哭了?你那日当着师父的面撒野的那些本事都哪儿去了?”
“谁哭了?”其实在他进来之前我就已经抹干了眼泪,此时见他笑嘻嘻地打趣我,我自然不肯吃亏,“臭澜哥现在越来越讨人厌,净胡说八道!”我承认我见了大师哥就是个避猫鼠,可在其他人面前,我可个个都不买账,若不是这会子没来由地觉得疲倦气短,也实在是起不了身,顾澜生这会子早就要吃小爷我一记拳头了。
这个四师哥一贯是个好脾气,我跟他没大没小他从来也不恼。此时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仍旧笑道:“你这傻娃子就只顾嘴硬罢,撒谎也不瞧瞧状况。这两日里你都不知疼哭了多少回了,全落在我眼睛里,拔不出去了。”
我“呸”地朝他狠狠啐一口,捂住耳朵不听他胡说,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两日?什么两日?”
“现在外面天都快黑了,从你昨天早上你挨打算起来,可不是两日了么。”澜哥轻轻一个软枕放在我胳膊底下,“也亏了大师哥一直就在这儿守着你,看你哭就抱着你哄,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我才不要听这个,恨恨道:“他守着我做什么?打我的时候费了那么大力气,不如回去多歇歇的好。”一连三句话,已然是气力不济,声音也越发低了,可心中窝火憋闷,忍不住还是再加上一句,“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蒋元宝,我必定饶不了他。”
澜哥登时收了笑容,将食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上说道:“你这个小丫头可是疯了?还是竹板子没挨够?你仔细想想,这苦头还不是你自己找的?你惹了祸自己挨打受罪不说,我们大伙儿跟着提心吊胆也罢了,二师哥好心提醒你,你倒好,连二师哥的脸都抓破了。你认个错就那么难?眼瞧着皮肉就要受苦了,你还给师父火上浇油,你说你是不是唯恐这顿打挨得不过瘾?要不是大师哥当众给你求情,还不知你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呢。你又不是铁打的,那竹板子打在身上不疼啊?”
我平白又给他训了一顿,一肚子火气想发作,偏偏浑身没了力气,只好抱了软枕把脸放在上面,气咻咻赌气道:“我宇哥呢?”
“过会子晚饭时候他就该过来瞧你了。我看你还是快歇歇罢,说话都没力气了。”四师哥这时候也跟大师哥一样地没有自知之明,不仅不滚到一边去别碍眼,反而还拿了茶盏倒了半盏水端到我床边,“来,先喝口水罢。”
“不喝。”我连头也不抬,“听你教训已经听饱了,喝了也要吐。”
四师哥正扶了我喝水的时候,大师哥推门走进屋来。
我突然见到这个冷脸瘟神又回来了,登时就被狠狠呛了一口,水喷了澜哥一手一胳膊,我伏在床边没命地大咳,引得身后的伤也跟着凑趣儿地拼命疼,难受得我天旋地转,眼泪涟涟。澜哥一时也手忙脚乱,湿着手又是给我捶背,又拿了帕子给我擦嘴抹眼泪,直到我渐渐缓过气来,将我安置好,他才给顾得上给自己擦了手,一回身看见了大师哥站在门口,忙站起身来。
大师哥从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就那么冷眼看着我和四师哥狼狈不堪,就像是在看一出戏,还是一出没甚意思的戏。
我是真不想看见他,便干脆合上眼,睡着了算了,至少梦里总能躲开这个成天阴着脸的瘟神了罢。
我再度醒来,睁眼轻轻打了个哈欠,看桌上灯火微晃,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大师哥倚在床头小睡,宇哥却在床尾打盹。我想叫宇哥,又怕吵醒了大师哥,便咬牙想抬腿踢醒宇哥。谁料才略略一动,伤处的刺骨剧痛让我“哎呦”一声,眼前竟一时疼得直发黑。
他两个一时都醒了,宇哥扑到我跟前,一把攥住我的手:“风儿你好些了么?还疼得紧么?别哭别哭……”
我眼前给泪水模糊,身上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略摇了摇头,好容易才说出一句:“没事……”大师哥在旁边,我什么话也不敢说。
直熬到第二日中午,我才得了机会和宇哥单独在一处。
我扑在宇哥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才将心里的委屈消了些去,便又抽抽搭搭地揪着宇哥的衣襟算账:“宇哥你骗人……你那日怎的不来救我……我都要给打死了,疼……”
“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都怪我。”宇哥拉起我的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抽了一记,“昨日一早二师哥就叫我和赵飞去了千尺潭,等我听说你遭了打跑回来的时候,你趴在地上都已经昏过去了,小衣上都是血,大师哥他们正给你求情,我也只得先跟着他们一道儿先给你求情。真真儿是我不好,我要是在你身边,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受这么大的苦楚。那日大师哥抱你回来,你闭着眼就像死了一样,我怎么唤你都是一动也不动,我都快给吓死了。”
“不听不听!才不听你骗人。”我双手堵了耳朵,扭头不理他。其实,我知道宇哥不会骗我,我只是不想听他说起大师哥。
宇哥死死拉着我的手,将我捏得生疼:“风儿,我发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半句假话,教我立时就坠入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挣不开他的手,便执意别过脸去,赌气道:“把你这些鬼话拿去说给鬼听,鬼才相信你。”
宇哥强拉着我手放在他心口上:“难道要我把心掏出了给你看你才肯信我么?风儿啊,你……”
看他额上沁出一层汗珠,急得青筋都迸现出来,一双大眼睛给焦灼烧得没了光彩,我才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也就缓下了口气:“看你可怜,那我就信你这一回,下回急死你也活该。”背转过脸去,偷偷一笑,不给他知道。
又在床上趴了两日,虽然留儿姐姐日日来给我换药的时候都说好多了好多了,可我能觉出的事实是:伤处虽然疼得轻了,但身子仍是动不得。
师哥师姐们来瞧我的时候都带了糖果糕饼来哄我,可我却只是心绪低落,没精打采再也提不起任何兴头。虽然这几日大师哥也格外开恩,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沉着脸说什么“不许乱吃”,而是对我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时候他刚好碰见我吃多了糕饼、在吃饭的时候故意耍脾气不肯吃的时候,也干脆只做不见,可我还是心里难受。
这世上,就算有再多的糕饼糖果,就算有再眼瞎不管事的大师哥,又如何能抵得过我失去墨玉的难过呢?
虽说墨玉现在并没有遗失,它只是在师父手里,可墨玉终究也还是并不在我身上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老师父说“万万不可让这玉离身,否则祸事就大了”到底是何含义,但是我却真真知道了师父就是自从见到墨玉之后便厌弃我,再也不疼爱我。甚至,那天他说要打死我的时候,手里就紧紧攥着这块墨玉。
他曾经和老师父一样疼爱我,可如今呢?
为什么他宁可相信蒋元宝也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听我分辨便叫人拿板子打我?为什么明明是元宝欺负我却要逼着我认错道歉?为什么当初那么疼我如今却要生生打死我?
不是说我带着这个墨玉,我娘会来找我么?可我一直眼巴巴等到如今,我娘又在何处呢?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盼着她来找我?我和村上的那些孩子打架,他们的娘便会出来回护自己的孩子,我的娘也会回护我么?会不会在师父打我的时候把我救下来护在怀里?
我哭得伤心无比,忽然觉得自己被轻轻抱了起来,让我伏在那人的臂弯上,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在我的后心上。我正要想回头瞧是谁如此温柔待我,却听得传来大师哥的声音:“风儿不哭,没事了,过会子就不疼了,乖,不哭了……”
我登时就觉得后心一凉:苍天呐为什么是他——